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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郑枃:书道是什么?
文章字数:2192
  ■李敏
  自从有书法艺术以来,人们对于书道的追求孜孜不倦。书法究竟是什么?是个体精神的极致表达?还是需要恪守特定法度的文化范式?元代莆田学者郑枃(一作郑杓)所著《衍极》为解读书法之道打开新视角。它超越单纯的笔法讨论,转而将书法与儒家伦理深度融合,构建起贯通古今的书学“知识图谱”。
  作为中国文人的艺术表达,书法如何与修身、齐家、治国之道合一,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痴迷的命题。郑枃在《衍极》中直言著书动因:“吾惧夫学者之不至也”,遂以“衍极”为名,推演书法“中之至”的终极法则。
  “ 中之至”这个说法源于孔子。《论语·雍也篇》:“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郑枃将儒家中庸之道融入书学思想,发衍“至中”“中庸”原则,仿照儒家“道统”的传承顺序,从古至今遴选出十三人,立为“书统”。其中颜真卿被尊为“书统宗”,因其书法“含宏光大”,既融篆籀古法于楷行,又契合儒家的忠义伦理。而其余十二人则依历史时序构成“书统”的完整脉络。
  作为“书统”开篇第一人,苍颉以“文字始祖”的地位位居榜首。紧随其后的是夏禹,他“既平水土,铸鼎象物”,以钟鼎形书勒铭名山大川,让民众知所戒备,契合儒家“经世致用”的理念。位列第三的史籀,通过损益古文创制大篆十五篇,其书体因本人声名而称“籀书”,有文字规范的建构之功。
  孔子在“书统”中占据一席之地,他“博采旧作、缘饰篆文”,被认为是“天授其灵,创物垂则”,其将文字与儒学义理结合,使书法成为承载“道统”的载体。秦代程邈则以“变易大小篆,创隶书三千字”入选,其对文字形体的革新,既延续了文字的传承性,又适应了实用需求,体现了“中庸”思想中“因时制宜”的智慧。东汉蔡邕以篆隶见长且首创飞白书,其书写的鸿都石经“为今古不刊之典”,兼具艺术价值与经典传承意义。
  东汉至东晋时期,尚有“圣于一笔书”的张芝和“神妙于铭石”的锺繇。而被后世尊为“书圣”的王羲之博学聪慧,熔铸张芝、锺繇之法,自幼浸润儒家纲常,行止有度,且积极践行儒家仁政理念。这种“道表儒中”的精神内核,加之其对楷、行、草三体的变革创新,使其入选“书统”。
  唐代书家在“书统”中占据三席,且各有侧重。除上文提及颜真卿外,李阳冰工于小篆,深悟篆书写意,自诩“斯翁之后,直至小生”。以狂草名世的张旭,虽书风豪放,却因“遵古法”入选——他天分极高,变今草为狂草却“浑然无迹”,且其楷书同样备受推崇。
  作为“书统”中唯一入选的北宋书家,蔡襄肩负着“力挽狂澜”的使命。《衍极》认为,自唐之张旭、颜真卿后,“书统”渐趋下行,至唐末五代更是“奔驰崩溃,靡所底止”,蔡襄以质朴端稳的书风矫正宋初书坛的靡弱之气,为后世书家树立了创作的依据,为“书统”体系画上了句点。
  郑枃所倡“书统”之“统”,源自唐宋以降儒学思想史上出现的“道统”观念。
  “ 道统”的“统”,既是“传统”,也是“正统”。其思想雏形可见于唐中后期韩愈的《原道》。韩愈倡言儒家思想体系的传承和谱系,尤为强调其社会功用、法度约束与道德陶熔的价值。南宋时,朱熹有力地推动了“道统”一词的流行。他开宗明义地指出:“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强调了“道之正统、道之正宗”。
  儒家“道统”的谱系架构与建立原则确立之后,中国古典书论统序传承亦随之走向条理化与系统化。元初,郝经秉承朱熹“道本文末”的思想,最早以儒家“六经”讨论书法,将二王、颜、苏梳理为书法“正脉”,又以儒家“经”“传”“诸子百家”这一传承层级建构书学体系,由此开了讨论中国书法“统序”论的先河。
  郑枃《衍极》的创新之处是通过对书法至美至善的追求,寻找书中所承载的“道”。入选者或指向某种书体、古法的初创,或是入古出新的典范。其标准并非单纯的艺术成就,而是强调对书法史、文字演变的关键贡献以及个人的道德操守。例如,李斯虽创小篆,却因个人政治实践背离儒家理想而被黜落。
  这种道德评判与艺术价值兼重的做法,鲜明地折射出程朱理学“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观念对元代艺术批评的影响。
  《衍极》植根于元代书坛的“精神”危机。这种危机并非单纯的技法传承断裂,而是叠加了政权更迭后的文化认同焦虑。元代以来,亟须通过文化正统性巩固统治,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中庸”“至理”思想在艺文领域占据主流。郑枃力主溯源式“复古”,意在追寻书法的终极之“道”。值得注意的是,郑枃论书至蔡襄为止,对同代大家如赵孟頫不置一词,意指其标准不同于流俗,更注重历史的沉淀与儒家的内在尺度。
  元代福建宣使齐伯亨将《衍极》“采而上之”进献朝廷,此后这部著作获得官方认可,进而影响明代台阁体书法,并被清代《四库全书》盛赞“析其源流如是也”。
  在当代书法界,《衍极》的价值愈发凸显。当“创新”与“传统”的争论陷入僵局时,尊古尚法的郑枃提出“草本隶,隶本篆,篆出于籀,籀始于古文”的源流观,为当代创作者提供了“守正创新”的路径。
  郑枃“至朴散而八卦兴,八卦兴而书契肇”的文字观,提醒我们书法从来不只是笔墨游戏,更是文化基因的载体。书法承载了民族精神生活中仅靠语言和文字未能穷尽的那一部分内容,凭借特有的艺术智慧和审美形态不期而然地存在于胸襟气度、器识涵养、道德情操所架构的个体心灵世界之中。
  《衍极》以其将书艺与儒道深度融合,启示后世学书者,笔墨的锤炼归根结底是人格的修行与文化承古开新。真正的“书道”,在于对“中之至”的不懈追寻与体悟,更在守正与创新的平衡中,走向永恒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