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长歌
文章字数:2254
潮起东方,茫茫大海中,红头船的梆子声穿透数百年烟雨。自宋元以来,漂洋过海的闽人将坚韧为经,勤勉为纬,织就了由福建到东南亚的商业版图。当卢沟桥的炮声惊破山河寂静,千万海外游子胸中的赤子之心,化作穿透云层的烽火,照亮了民族存亡的至暗时刻。
1938年10月10日的新加坡,“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成立现场,陈嘉庚,这位橡胶大王,被南洋华侨代表簇拥着要推举他为主席,嘉庚先生摆手道:“我乃一介商人,何以担此重任?”。“陈先生十多年前独资创办厦门大学,兴建集美大学,今又日日为国难奔走呼号,乃华侨之光,众望所归!”众人的声音穿透了橡胶林的湿热空气。
“诸君若肯捐一元,我便捐十元!”嘉庚先生如是说。接下来的抗战岁月中,南洋各地的款物源源不断地汇入祖国。位卑未敢忘忧国,每一张纸短情长的侨批都浸透着对故土的眷恋,每一个封缄的火印都带着南洋的椰林的泥土香,每一枚带着海腥味的铜板都烙着华侨指腹的老茧,信笺上“抵制仇货”“请购救国公债”“胜利笺:长期努力抗战达到最后胜利”,每个铿锵有力的汉字,那横竖撇捺中是对祖国的拳拳赤子之心。点点南洋星火,微光成炬,汇聚成燃向日寇的熊熊烈火。
卢沟桥的枪声撕裂了南中国的暮色。一湾浅浅的海峡已阻断不了侵略者的铁蹄,当金门岛沦陷的阴云压境厦门港时,一群孩子手挽着手,在中共厦门工委的召唤下,组成了特殊的方阵,以双脚丈量山河,从闽南红土地出发,穿越千山万水,用稚嫩的歌声叩响沿途每一寸土地。香港皇后大戏院的镁光灯下,西贡码头潮湿的海风里,金边寺庙鎏金的飞檐旁,处处遗落着他们清亮的童谣。这些本该捏泥人、跳房子的孩子,把童年典当给了时代。他们用童谣作子弹,以舞台为战场,让世界看见了中国脊梁最纯真的模样。
在缅甸的群山褶皱间,一支由南侨机工驾驶的“钢铁驼队”正在撕裂死亡封锁线,碾过横断山脉的碎石,穿越瘴气弥漫的热带丛林,躲过日军的狂轰滥炸,遭遇九死一生,将药品物资源源不断运达昆明。3200多位南侨机工青年中,李月美将一头如墨长发盘进破旧头巾,举手投足如七尺男儿,透着坚定与果敢,毅然随车队出生入死,成为南侨机工队伍中的“花木兰”。美国记者曾捕捉到这样的画面:夕阳西下,余晖如金纱般洒在大地上,满身泥泞的司机们围坐在篝火旁。尽管他们面容憔悴,眼神中却闪烁着青春的炽热光芒,欢声笑语在山谷间回荡,驱散了战争的阴霾。当被问及为何甘愿冒险时,他们手指着远处蜿蜒曲折如巨龙般的山路,自豪地笑道:“这是咱家乡的山海啊,怎能让日寇肆意践踏?”南侨机工用他们的青春、汗水与热血,谱写了一曲悲壮激昂、可歌可泣的壮歌。
“男儿抗日死沙场,青史垂名姓字香。”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油墨气息,卷进南洋商报编辑部的百叶窗。钢制吊扇搅动着赤道的闷热,胡愈之、高云览、张楚琨等文人墨客们的钢笔笔尖如刀剑划破纸面,将日军“共荣”的糖衣剥落成斑斑血泪。《狮吼》中一篇篇的战斗檄文,化作凌厉匕首,划破日寇精心编织的殖民文化罗网,文化战线旌旗猎猎。
硝烟裹挟着疟疾与饥荒的气息,在山坳间凝成灰蒙蒙的雾。在贵阳图云关的红十字会救护总站,林可胜白衣执甲,将听诊器化作连通生死的密钥——他的仁术不分青天白日与锤子镰刀,药箱里盘尼西林与磺胺粉平等地治愈国军溃烂的创口,新四军、八路军的枪伤,丛林里百姓的疟疾,他调配的生理盐水消弭了政治版图的界限。他兜里的日志始终记录着两件事情:救助和募捐。在炮火硝烟中,林可胜构建了战地医疗救护和军医培训体系,更募得了大量的海外医疗药物和资财钱款,开创了战争救护医疗界的传奇。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这不只是一个口号,而是陈镇和、桂华山他们在风华正茂时就写下的遗嘱。他们本来可以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或许能成为勾勒城市蓝图的优秀工程师;或许能成为探索宇宙的杰出科学家;又或许能成为一路平步青云的达官显贵。但他们毅然放弃了所有,怀揣着一颗炽热赤子之心,毅然决然地投身于抗日战场,于蓝天苍穹之上,化作凌空利刃,与日寇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殊死较量。每一次射击,都是决一死战的决绝;每一次俯冲,都是破釜沉舟的果敢,抱着“誓死报国不生还”的信念飞赴国难。
雁北高原的朔风卷起马鬃,李林策马掠过焦土,腰间双枪的铜扣在暮色中闪着冷光。这个总把短发掖进军帽的24岁姑娘,在晋绥边区织就了一张令日寇胆寒的网——她能在晨雾中带兵奇袭同蒲铁路,转眼又在暮色里教村妇认字;刚用驳壳枪点射掉伪军哨塔的探照灯,转头便蹲在炕头给孤寡老人补棉袄。李林牺牲的那个漫漫长夜,怀孕三个月的她将机密文件塞进贴身衬衣。在平鲁县荫凉山最后的环形阵地上,她双枪轮射的节奏恰似山西梆子的鼓点,为突围的机关人员奏响生命进行曲。当最后一颗子弹上膛,她将冰凉的枪管抵住自己滚烫的太阳穴,这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化作一颗流星,夺目璀璨,余烬尤烈。
潮起潮落间,集美龙舟池的桡影划开八十载春秋,集美学村红砖飞檐的龙吻仍衔着当年的月光。一夕一昼间,白鹭掠过鹭江已轻盈落在厦门大学芙蓉湖畔,囊萤映雪楼群的绿色琉璃瓦正将阳光酿成时光的琥珀。陈嘉庚先生的铜像沐着海风,镜片后的目光穿越芙蓉湖畔的凤凰花雨,凝望那些在“华侨旗帜、民族光辉”匾额下驻足的年轻脸庞。
当“一带一路”的货轮在马六甲海峡鸣笛,深水码头依然吞吐着福建来往东南亚的商船。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早已深深刻入南洋闽籍侨胞的肌体。那些散落在历史长河中泛黄的侨批银信、残角的爱国债券、卷边的报章杂志、斑驳的影像资料,以及和这些资料对应的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犹如一个个铿锵有力的音符,汇聚成一首永恒的碧海长歌。 (叶香/文 陈秀梅/AI制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