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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7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番薯、菠萝与橡胶:串联全球产业链的海外福建人
■李敏
文章字数:2941
  现代产业通常被划分为三大类型:第一产业(农业与原材料采集)、第二产业(制造与加工)、第三产业(商业、物流与服务)。这一分类帮助我们理解现代经济的价值流向与结构基础。但在全球化浪潮席卷下,产业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生产要素、技术与产品在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高速流动,构成错综复杂的“全球产业链”。
  在这张网络化全球图景形成的“初期”,东南亚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热带资源禀赋,成为全球物种迁徙与产业重组的关键节点。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族群的身影尤为突出——福建人。自明清以降,福建人因“地瘠民多”,大量“下南洋”谋生。他们不是单纯的移民,而是以其强烈的商业精神、灵活的组织能力与扎根式经营方式,在东南亚扮演起物种传播者、产业组织者与全球供应链连接者的角色。
  本文通过三个具体案例——番薯、菠萝与橡胶——呈现福建人在不同历史阶段,如何以东南亚为中心,将农业种植、产品加工和全球贸易串联为一体。他们既是地理上的迁徙者,也是制度和知识的建构者。这三种作物分别体现了第一产业的物种引进与推广(番薯)、第一与第二产业融合的粗加工与出口(菠萝),以及涵盖一二三产业的深度产业组织(橡胶),构成了福建人在全球产业链中渐次升级的历史轨迹。
  番薯:从引种归来,到北上救荒
  番薯原产于南美洲热带地区,是大航海时代“哥伦布大交换”的代表性作物之一。16世纪末,它经西班牙殖民者之手传入菲律宾吕宋岛。由于耐旱、易种、高产、可储,迅速在东南亚热带地区流行。吕宋作为西班牙在亚洲的战略据点,成为番薯传入中国的“跳板”。而正是福建商人将这段物种旅程延伸至中国。
  1593年,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在吕宋经商期间,发现当地番薯可“随地掘取,以佐谷食”,便设法带回薯藤至福州试种。因番薯被西方人视为“战略作物”,陈振龙历尽艰险,将薯藤藏入水绳与行李中,最终成功引回。他与其子陈经纶合作栽种,并上奏官府推广栽法。番薯因此在福建迅速传播,成为“救荒之物”。
  更重要的是,陈氏后人将此视为家训代代延续。清代乾隆年间大旱,黄淮地区颗粒无收。朝廷遂调遣陈世元从福建赴河南传授番薯种植法,并携带薯藤北上试种,缓解饥荒。陈世元途中病逝,乾隆特下谕彰其“急公”之义。从吕宋到中原,这根藤蔓不仅穿越了海洋与山川,也穿越了国家与制度的边界。
  番薯的引进与推广,是福建商人将物种全球化、本地化并制度化的典范。这是一条纯粹的第一产业链,但它依赖的不是国家机器,而是民间网络、族群信任与知识的有机传播。福建侨商将番薯从热带引入华夏,又借由家庭记忆、地方合作与文献传承,使其在灾荒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不仅改变了中国北方的粮食结构,也使福建商人走上了农业产业知识传播的道路,为后来的跨产业整合打下基础。
  菠萝:从套种果园到全球物流商品
  菠萝也是南美洲的原产作物,在16世纪由西班牙人传入亚洲,成为东南亚热带种植园的常见水果。19世纪末,新加坡、马六甲等地的橡胶种植园主常将菠萝作为套种作物种植,以填补橡胶树早期未产胶的空档期。虽然菠萝产量高、风味佳,但鲜果极不耐储存,无法远距离运输与商业化利用,成为其商品化的最大障碍。
  技术的突破来自巴斯德的灭菌技术带来的罐头发明。它最初为军用后勤服务,但很快被用于热带水果加工。福建侨商敏锐地抓住这一契机,将易腐的菠萝转化为耐储可出口的标准商品。他们在新加坡建立菠萝园、加工厂和出口网络,构建起一条从果园到全球市场的完整产业链。
  以福建同安人陈清泰为例,他在新加坡义顺创办菠萝园,并建立“宫殿牌”“兴春牌”罐头工厂,将产品远销英美、香港、上海。另一位重要人物陈嘉庚,早年从事米业,后在三巴旺创办“新利泉”罐头厂,并迅速扩展为新加坡菠萝罐头业龙头。福建侨商不仅关注种植,还参与投资生产技术与出口渠道,形成一套更为科学有效的“种植—加工—销售”闭环系统。在新加坡,菠萝又被称为黄梨,有四大“黄梨王”之说,这四位菠萝罐头产业的领军人物有三位是福建籍。
  菠萝罐头是一个典型的第一、第二产业融合产业链。农产品通过轻度工业加工转变为标准化商品,并借助海运与贸易网络完成全球流通。福建人在其中扮演了桥梁和系统建构者的角色。他们不仅推动了东南亚水果工业的兴起,也深化了福建侨商由“商”向“产”的身份转变。罐头作为物流技术的产物,在他们手中成为热带农业融入全球市场的工具,也成为福建侨商向产业链上游拓展的踏板。
  橡胶:从种植到深加工的产业帝国
  橡胶,原产南美洲,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四大原材料之一(另三为石油、钢铁、煤炭)。1876年,英国人威克汉从巴西亚马逊地区带回橡胶种子,辗转经伦敦送至东南亚,最终在马来亚的霹雳州成功落地。最初种植者多为英国官员和植物园技术人员,但真正推动橡胶成为商品经济基础的,却是东南亚的福建侨商。
  被誉为“橡胶种植之父”的福建侨商林文庆,率先成立橡胶公司,在新加坡购地种植。随后陈齐贤等人紧随其后,在马六甲申请土地大规模种植。橡胶迅速成为热带地区的“金树”,吸引大量福建侨商投资。至1910年,橡胶园从不足500英亩增长至50多万英亩,马来亚成为全球橡胶中心。
  从东南亚到中国南方,福建侨商在热带地区奠定了橡胶产业的根基,不仅如此,华侨还将橡胶引种中国国内,从物种传播的意义上看,它突破了北纬17度橡胶种植的“禁区”。古田籍华侨雷贤钟在马来亚积累丰富经验后,于1953年带领工人回国,在海南多地考察,引进优良品种,培育出高产橡胶并推广至多省;闽清籍华侨马高清、马文谷父子则在1954年冒险引进高产芽条,培育出新中国首批芽接橡胶,后续还持续引入新良种。他们群体协作,深入研究气候、土壤特性,改良品种与种植技术,形成了一套适用于高纬度地区的有效种植方法,推动橡胶在高纬度地区规模化种植。
  福建侨商并未止步于种植。他们投资加工厂,在新加坡、槟榔屿建立胶乳处理和出口网络。陈嘉庚等人更进一步,从橡胶原料进入制品制造,创办轮胎、胶鞋等企业,完成了从资源开采到工业制造的跃升。橡胶贸易行如振成丰、信诚、济川等,形成密集商业网络,将橡胶运往欧美工厂和军需市场。
  橡胶产业是一个完整的一二三产业整合体:种植是第一产业,加工与制造是第二产业,出口、定价与贸易是第三产业。福建商人不仅掌握了产业链各环节,还推动新加坡成为全球橡胶转口港。橡胶的流转不仅改变了东南亚的生态格局与社会结构,更重塑了全球工业的原料基础,而其幕后组织者,正是那些散布于新马各地的福建侨商。
  结 语
  番薯、菠萝与橡胶,分别代表了三种典型的全球化路径:一个体现了民间引种与农业知识的跨地域传播;一个受益于工业技术革命所推动的“农业—加工”联动模式;一个则折射出资源资本整合与国际贸易网络重构的趋势。在这些变迁背后,制度演化、世界贸易体系、技术革新等多重力量交织影响,而福建侨商则是在东南亚这一地缘枢纽中,展现出特殊能动性与整合能力。他们通过迁移、投资与组织,不仅参与产业链的构建,也在其中不断重塑自身与所在地区的经济定位。
  福建人从东南沿海走向东南亚,从南洋商人转变为全球产业建构者,不是偶然。他们以家庭为单位、乡土为纽带,创造了既全球流动、又本地扎根的产业秩序。他们不仅推动了物种的迁移,也重塑了产业的结构,更让东南亚成为连接世界的经济神经中枢。
  这是一种不同于殖民帝国与跨国公司主导的全球化路径,它更柔性、更自组织、更具底层活力。而福建人,则是这条路径上鲜活的践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