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岭行迹
文章字数:3419

福州,在我的意识里,总会联想到婆罗洲东马的诗巫,那座被拉让江切过的小城,因福州人居多,是以有“小福州”之称。此处因闽清人黄乃裳的开荒拓土,引进了许多福州人垦地而命名为“新福州”,那名称有着一分乡愁的牵系,在不断回望中,把故乡的梦都种在那片新土之上。而他乡成了故乡,诗巫的福州人,却一代接一代,用福州话和福州的食物,坚持着自己的身份,不随时流而变。我去过几次诗巫,吃过那里的鼎边糊、光饼和八珍汤,也听了一些福州话,但对福州,认知里却一片空白。因此当《香港文学》游总邀请一趟福州行时,我便欣然答应。
搭高铁从深圳抵福州时,下午四点的阳光明亮地照出了一座闽城的容貌——榕城。载我到酒店的司机说,福州处处都有榕树,榕树叶茂如伞盖,荫浓遮凉,气根招风,树根抓土,是最能维系人心人情之树,所以福州人谈起榕树,甚是情多,回忆也多。我只一路听,一路遐想,却突然记起了一句诗“榕巷书声灯火夜”,不觉微微一笑。直到车子把我放到酒店门口时,我仍然没注意一路而来的两旁风景,到底有多少棵榕树对我挥过手。只在下车时不经意地抬头,唯见天空湛蓝湛蓝的,澄澈地不见一片云朵。
一直到隔天早上,与一群海外作家搭巴士上鼓岭,秋光晴朗,窗口贴着一大片天空蓝,我转头向旁座的人笑说:福州的天空湛蓝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到鼓岭时,日光大好,一山一岭葳葳茂郁的草木都被照得清澈明亮起来。我们沿着石板路走,往前,就遇到了邮局旁的一口古井。古井并不封盖,在一面石砌的墙边,静静守着百年的岁月。作家们好奇地探头望向井口,不知水源是否依旧不息?我只看到井身铭刻着“外国本地公众井水”八字,表示井水在此之前,是不分彼此,不分阶序,不分洋人乡老,都能一起共享,以显得中外亲和。而百年前洋人居此,打水共饮,是否也会生有饮水思源的缕缕乡愁情念?
在古井旁的邮局内,却看到了一百年前的一则故事:美国物理学家密尔顿·加德纳在襁褓时被父母带到鼓岭生活,10岁时回到美国后,他仍念念不忘童年生长之地,及至临终前仍呼喊着KULIANG-KULIANG……魂萦梦牵的地名,却成了加德纳夫人的一个迷雾,而谜底却藏在加德纳的遗物——邮票贴片上,那是中国福州的鼓岭。童年走过的路,喝过的井水,爬过的树,看过的云,和童伴小山子嬉戏,绻绻为乡愁,都戳刻在那伍分壹角的邮票上了。后来在1992年,加德纳夫人携着丈夫的遗愿,回到了鼓岭,把丈夫的梦牵系上了童年的土地,也使古井的井水,隐隐然有了源源不绝的回声。
走出邮局,看着门外邮差的铜像,不由想到了郑孝胥的两句诗:“一信岭头三客望,乡愁谁似旅人多。”凡是有情,不论中外,在一纸相思里,谁都免不了有着不断回头的眷恋,这仿如加德纳留下的乡愁,历经几番时流事改,最后却演变成了一段美好的传说。而这传说,或许有人知道,也或许不知,但只要有这口古井在,传说将会不断地被源源不息回响的水声,一次又一次重新地述说。也因为这故事,因为这古井,后来我在路上写下了一首诗:
百年的水纹沉睡了一世纪
落叶已记不起教堂敲响的钟声
井口仰望的天空
福州蓝张开一片辽阔
把秋日收入山和山的袖里
有人把目光投入井内
却激不起回声
洋教士的英语
早已埋入深深的井底
白云浮过
不敢惊动井壁上苍苔的梦
“夏天早已离开了
灯火亮起又熄去
许多影子走后
还会回来吗?”
石板路默默
让历史悄悄走过
井,依旧守在这里
述说又述说
你已经忘记了的传说… …
或许诗并不能表达一些什么,但在所有故事的叙述里,它弹动的,却是心里最感性的那一根弦,并以抒情的方式,呈现了现时存有的一份真实感受。
来到历史建筑展示馆,同样也是褐色两层木楼,原是老街磨坊,如今却是收录了鼓岭早期各建筑的图片和其背后拓荒租地建房的故事。这些百多年前残黄的图片,蕴含了历史悠悠时光的足迹,翻越了几个时代的变迁,从清朝到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映入我的眼帘,却有一种时移事往,宝变为石的沧桑感。我读着鼓岭先行者吴思明(S.F.Woodin)在1885年的夏季,招朋引友,从牧师到官员和医生,至此进驻,进而开启了外侨在此聚集的行居事迹,不由感到百年历史的回眸里,总存有着一分难以言喻的苍凉的回忆。
现在仍有哪些曾在此聚居的外侨子孙,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回到祖辈生活过的土地,站在山头,想象他们如何在此野岭走过古老的石板路,在山庄夜里点亮蜡烛聊天说笑,或在网球场挥拍,以及在泳池游泳,但他们都不存有鼓岭生活的记忆,像我一样,只是过眼匆匆的游客,也就只能用想象点缀历史,或只能用外来的眼睛,去观赏岭上的花草,而无法辨认哪些百年壮硕的树木,是祖辈旧时相识的故友。
回到万国公益社这座以前是侨外俱乐部的建筑前,看着参天柳杉树下一名站着的老妪和坐着的洋妇及两个小孩在蒸笼前的雕像,以及屋旁洋人、小孩与乡绅下棋的铜座。旧时光中小鸡在地觅食,呈现了一份安逸幸福的氛围。
而眼前石砌木构的百年万国公益社,经过了几次的翻修和重建,应该也非旧时的原貌了吧?但古朴的建筑,仍然令我心喜。每块砌成墙的石头,虽然崭新,却坚固地仿佛可以继续与百年时间拔河,屹立不毁。至于室内所展示的过往外侨居于鼓岭的故事,在图片与文字说明上,悠悠地,将会挑动哪一个作家来此参观的心弦,以弹跳出动人的创思?
时代更迭又更迭,岁月风霜抹去了许多走过的足迹,衰敝的清朝,慌乱的民国,一眨眼间都风逝而去,外侨离开后的此处,曾经蔓草荒烟,屋颓墙塌。可到如今,许多老房子却修旧如旧,排列于老街两旁,如历史建筑展示馆或走来时经过的东来茗茶时空里、柯达照相馆等,这些都成了旅游区的景观之一。而我想,只有国家繁荣昌盛,并处在太平盛世中,才有可能如此,把古迹重修整饰,让它重新叙述过往的历史和故事。虽然,百多年的历史不长,却是西潮翻卷了通商口岸,风起云涌的时机,西方与东方相遇的起点,鼓岭的避暑,却成了西洋一梦的证据。是的,大梦谁先觉?最后却只留下了一栋栋的别墅和石屋,供游人想象和瞻仰。
老街人声寂寂,因非假日,不见游客,在这西区一处,我们沿着石板路,在两旁树木筛下零碎的光影中行走,转了个弯,却见当地居民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摊,贩售着自家种的农作如番薯、芋头、地瓜叶。我们与卖菜的妇女闲聊一会儿,知道卖菜只为了帮补家用,毕竟山居的生活不易。摊子后老柳杉树的根茎与古墙上青绿的苍苔,似乎沧桑历尽,倦眼已惯,而它们躲在光影中静静地听。
经过不远处百年的泳池时,倾斜的干涸水泥池底,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苍苔,在太阳明晃晃的照耀下,显得些许荒凉。作家们驻足观望了一阵,我不知他们心有何感,只是觉得,所有坚固的,也都会随时间的远逝而烟消云散,最后剩下的,又会是什么?历史,似乎也无法回答。
我们一行人走到大梦书屋,一座有咖啡香飘荡的老房子,屋内摆列着各型各类的书。而山中有大梦,寒岁不知年啊,更何况还有甜品、松饼和醇香咖啡。墙上的老式圆钟,墙角置放着老播音机,播放的是不是周璇的“ 何日君再来”?怀念的是不是这别墅的旧主人?我想象着李世甲将军在此避暑时,播放着电影胶带,听周璇歌曲的怡然自得,与日舰在闽江海口凶险搏斗的风云记忆,早已烟消云散了,或许这里是案牍劳形之外的一个避暑桃源吧?
此刻,打卡书屋,我却看到书柜上摆着一个充满文艺情怀的告示牌子,上面写着:“一次只取一本书,一生只爱一个人”,不觉莞尔。毕竟,充满古典主义的文青爱情情怀,和一次只取一本书的提醒,其实在意义上并无法比拟,甚至有些错置了的感觉。但古典爱情情怀总是一种希望,像《天邪》那样的诗,或《搜神记》里韩凭夫妇那样坚贞不渝的故事,总是要在现代这充斥着各种试探和千疮百孔的爱情路上,留给世间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情感愿景。就像离书局不远处的那棵千年柳杉,两株紧紧合抱成一体,共同顶着无数的天风海雨,宛如夫妻般,天长地久地和睦相对,让许多旅客经此,都禁不住举起手机拍照留念。从书屋出来的作家们,一行人围在木栏前,竞相与千年柳杉同影,手机摄影按下的一瞬,刹那的时光,也与古树凝固成了照片中永恒的景致,并等着一起携带下山。
而人生百年,树老千载,两相对照之下,我站着,如蜉蝣般地看着木栏内的古树,更觉自己何其渺小,尤其在历史长河一卷一扫中,最后走过的路,将会留下一些什么?惟此处,四季轮回,人来人往,谁还会记起谁的名字?古树仿似听见了我心里的问号,却以茂密的枝叶,在微风里轻轻地笑。
啊,诗揽天地万物,我将这一路走来的足迹,都静静包裹在我的文字和诗里了,然后看着巴士窗外,岭下福州市一丛丛的高楼建筑,在山腰林丛流过的疏密之间,显得那么远,却又那么的近……而福州的天空,依旧湛蓝湛蓝的,辽阔,辽阔而远大。
(辛金顺/文 韩惠彬/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