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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2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寻踪王景弘
文章字数:4857

  
  深山峡谷,溪涧淙淙,竹林桃花深处,一条古道逶迤而出,直达双洋古镇。路面是岩壁溪谷经年岁月自然打磨的石块铺就而成的,坑坑洼洼处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青绿的苔藓沿着石缝生长,脆生生的,沾满了水汽。一年四季,这儿变化着的也许只是野花杂树各自的花期与果实,它们扎根脚下或又飘散而去,如此而已。
  据说大涵溪峡谷幽深陡峻,沟壑纵横,绵延数十里;据说峡谷的尽头,是一个叫香寮的村庄,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可如今香寮属下的许家山村荒烟蔓草,早已成为一个废村;据说香寮近500户人家1700余人,有着87个姓氏,其中不乏鹿、米、淑、上官等鲜见姓氏,是远近闻名的“百家姓”古村;据说650多年前,这里出了一个正史太监王景弘,一生多次下西洋,成为与郑和齐名的航海家和外交家。那时的许家山很小,最初只有许姓寥寥几户人家,应该是从宋元开始,王审知的后人逐渐从山外迁徙而来,耕养于此。谁知道后来许姓人家为何就不见踪影了呢?只知道,许家山的溪谷半山坡处,渐又析出了上许家山和下许家山两个村落。公元1369年,明太祖朱元璋发起了他这辈子最后的一次远征,任命儿子朱棣为主帅,而恰在这时,上许家山的一户王姓人家,一个男孩降生了,家人给他取名叫王贵通。谁能想到,这个来自南方大深山里的男孩,多年之后,会因为参与“郑和下西洋”和有“拥立之功”而被明仁宗赐予“景弘”的名字,寓意“承天景命”“体天弘道”呢?
  我想应该是晚春,山谷茂竹丛林深处的桃花,一朵摆出了一朵的姿态,在轻雾飞扬的晨光中翩翩起舞。那一天清早,这个男孩走在古道上,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弱弱的,肩背一个简单的行囊,开始了这一生中初次也是唯一一次远离故乡的日子。也许他也有过一步三回头深深的眷恋,也许他还转过身去,向站在村庄水口处默默流泪挥手送他远行的父母兄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任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不能也不敢停下脚步,因为身边这位来自京城的大人正声声催促得紧。路是这么的遥远,从许家山到双洋古镇,需要走整整一天,幸好在双洋有宽大的九鹏溪,在这里泛舟而下,再经些时日,就可以到达漳平了。听这位大人说,到了漳平还有一条更大的江,叫九龙江,江的最远处是一个叫漳州月港的地方,那里外通海潮,内接山涧,商贾云集,南来北往,只要在月港登上大船出海,一路向北、向北,数月之后就可以到达此次的目的地北平了。
  如何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小小的王贵通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位于漳州府龙岩县集贤里的许家山群山莽莽,地势险峻,仅村子周边就有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6座,尤其以天台山为最。谁让天台山在宋代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佛教圣地呢?又是谁在这儿修建了舍利塔?脚下的古道是大山通往外面的唯一道路,也是前往天台山敬香的必经之路。山林如此茂盛,落叶如此缤纷,走进天台庵,点燃一炷香,看香炉里的香火化作一股青烟袅袅升起,与云雾峰壑一起慢慢沉浮于茫茫天际,竟是如此难得的人间仙境!肯定就是那一次,自己随家人到天台庵进香,遇见了京城来的这位大人,看见小小年纪的贵通长得甚是周正,竟十分怜爱,好说歹说,父母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将王贵通交付与他。此后,家乡渐行渐远,许家山成为王贵通一生的疼痛,而大明王朝,则从此多了一个太监王景弘。
  
  一定是机缘巧合,让王景弘有幸随了燕王朱棣。朱棣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四个儿子,在他身后,还有二十二个弟弟。史说朱棣出生时,正是陈友谅即将率大军进攻应天的危急时刻,到处战云密布,在兵荒马乱的日子,谁还有心思多看一眼这个皱巴巴的小肉团?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所以朱棣虽贵为皇子,却从未在父亲朱元璋身上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宠爱,更不用说把他作为一位皇位继承人来精心培养了。可他从小见识刀光剑影,小小年纪便随武将征战沙场。因此,当父亲朱元璋要立朱标为太子时,他心里虽然也深深地痛了一下,但忍忍就算过去了,谁让朱标是自己的哥哥呢;而太子朱标死了,父亲仍然对他视而不见,要将皇位传给朱标的儿子,乳臭未干、年幼无知的朱允炆时,他的心开始焦灼了。谁能否认,这位11岁被封为燕王,21岁就藩北平,30岁不费一兵一卒带兵歼灭乃儿不花部落,36岁一举打败哈剌兀的朱棣,此时正是人气高涨、万众瞩目的英雄?于是,就有了后来史称的“靖难之役”。公元1403年朱棣登上皇位,年号永乐,从此开启了大明王朝长达22年的“永乐盛世”:他建造紫禁城,使之成为最著名的宫殿之一;他完善了文官制度,在朝廷中逐渐形成了后来的内阁制度,影响深远;他下令编纂的《永乐大典》,包容了先秦以来所有的经典,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他五次率兵亲征,维护了明朝边境的安宁;他派遣郑和七下西洋的航海活动,促进了大明王朝与外国的文化和商业的交流,极大地树立了“天朝大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
  公元1405年,朝局渐稳,向来注重民生和经济的永乐皇帝朱棣一改父亲朱元璋闭关锁国的政策,开始广泛开展对外交流,积极发展对外贸易。这时,一位名叫马和的太监首先进入了他的视野。马和是郑和的原名,公元1371年出生于云南的一个贵族家庭。此时只有云南仍在元梁王把匝刺瓦尔密的统治之下。为结束割据局面,明太祖朱元璋发令蓝玉等率军30万人远征云南,乱战中,马和的父亲马哈只不幸丧生,马和与云南其他200余名儿童一起被掳入明宫,并净身为太监。这一年是公元1384年,马和虚龄14岁,之后在尚衣监干了两年的御用服装、鞋帽等杂务管理后,于次年随蓝玉部奉调守备北平时,进入朱棣在北平的燕王府邸服役。
  一切看似偶然,一切又是必然,这时,来自云南边陲的马和与来自福建大山的王贵通在燕王府相遇,成为朱棣的亲随。他们年纪相仿,仅2岁之差;他们皆在后来助朱棣攻打南京时立下了“靖难之功”;他们皆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燕王府著名相士袁忠彻记述成年后的马和:“身长九尺,腰大十围,四岳峻而鼻小,法及此者极贵。眉目分明,耳白过面,齿如编贝,行为虎步,声音洪亮。”而由于史料的缺乏,明史虽未见对王景弘相貌的直接记载,但后世研究多数认为,王景弘“身长九尺,腰大十围,面阔口方,肌肥骨重”,与马和相貌极为相似,可谓儒雅厚重,威风凛凛;他们一生共同经历了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马和因立下赫赫战功,被明成祖朱棣赐予“郑”姓,史称“郑和”,王景弘亦因“拥立之功”,被明仁宗朱高炽赐名“王景弘”,一度成为皇帝身边最信赖的红人。最重要的是,他们从1405年开始出使西洋,28年间遍历南洋群岛各国,到达位于印度支那半岛、印度半岛、阿拉伯半岛等的30多个国家,其中包括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等地,最远到达非洲的东海岸、红海等,完成了人类历史上“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其海上航行规模之大,船只和海员之多,时间之久,堪称15世纪末欧洲地理大发现的航行以前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系列海上探险,史称“郑和下西洋”,对此,梁启超曾盛赞曰:“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在郑和奉命七下西洋的过程中,作为同是正史内官太监的王景弘几乎均与之同行。他博学多识,有智略,与郑和在下西洋事务中总揽指挥权不同,王景弘主要承担船舶的征集、航海技术人员的甄选、航海针路的确认等工作,是郑和下西洋宝船队中主管航海技术的最高负责人和指挥官。坊间传闻,有一次在海上航行,遇一个三五里的大漩涡,如天崩地塌一般轰响,郑和不知其故,请教王景弘,王随即答道,这是海眼泄水之处,名字叫尾闾;又有传闻,在西沙群岛有一种神鸟,古称箭鸟,它“形似海雁而小,喙尖而红,脚短而绿,尾带一箭,长一尺许”,相传郑和下西洋中,遇危险航区,王景弘能“呼鸟插箭,命在洋中为记”。虽似神话,却反映了王景弘作为一个偶像式人物在后代航海者心中的伟大形象。可惜的是,因明代郑和下西洋后期,“宽海”政策改为“禁海”政策等诸多因素影响,王景弘纵有万般才情,《明史》于他却无任何文字记载。乃至“郑和下西洋史”,关于王景弘其人其事,鲜见描述。据说在第七次下西洋回国途中,郑和不幸病逝印度古里,是王景弘以他高超的航海经验统领船队安然回国的,并将老友郑和的灵柩护送至南京牛首山安葬;据说他还奉旨第八次下西洋,独立指挥完成了明史中这最后一次的远航,堪为绝响。此后,他潜心整理下西洋的航海资料,编著《赴西洋水程》《洋更》等,因年久失传,一些内容流落民间并被辗转抄录,成为明清时期航海人员驾舟出海的“航海指南”;他还作为南京守备太监参与营造宫殿和南京大报恩寺等。在停止下西洋后,他又奉命转移南京官库的胡椒、苏木等运往北平,并于公元1437年北调,参与提督京师京营。而也是在这年的十月,王景弘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明实录》中,乃明英宗要求王景弘与成国公朱勇、新建伯李玉等南京重要官员共同整训南京军备。其后,《明实录》再未出现过王景弘的名字。
  也许,王景弘早已有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几百年过去,当史学家们终于认识到王景弘在“郑和下西洋”中的伟大贡献而苦于史料被毁无从知晓他的身世的时候,“王景弘地券”却在南京西南、距明代主城的正南门仅5千米远的凤凰村发现。地券乃王景弘为身后事考量,向后土神购买阴地之凭据,由青石做成,埋没在一片废墟中。废墟附近,曾有产生过“新亭对泣”著名典故的崇因寺,券尾落款有“正统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字样。  
  
  有人说,在郑和下西洋长达28年的时间中,王景弘作为航海技术的主要负责人,是地位仅次于郑和的“二号首长”,其大量时间是在福建建造宝船,招募火长、舵工、水手、阴阳官、班碇手等技术人员。何况,每一次出洋远行,自苏州刘家河泛海起航,都要在长乐太平港停泊一段时间等候风信,休整,增补舟师、杂役,武装官兵,检查维修船舶,补充给养和赏赐之物等,另外还要隆重祭祀海神。这么多的机会,他如何就不曾念想过生他养他的故乡许家山呢?历史无法还原,或许他在南京郊外的凤凰村立下地券作为终老之地时,也曾在那么一刹那,眼前闪现过那个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天台庵,以及那条长满青苔的古道,和那些早已模糊了的父母兄长的背影。
  这个秋日,我们来到香寮,搭上一部橙黄色的皮卡车,在当地人的带领下一路颠行在足以让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机耕路上,但见一路林海滔滔,幽竹森森,雾散雾开,犹如穿行于上古之境。几声怪异的鸟叫声从远处划过来,又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一个垱口,见低洼处,一座单孔石拱桥跨立于溪谷之上,桥面杂树丛生,光影斑驳,远远看去就像一匹西风中的瘦马,正微抬一足咻咻地喘气。石桥下,溪水汩汩地流,古道就在边上,沿溪谷伸向远方,当地人告诉我们,这就是许家山村了。
  果然是座废村。跨过古桥,茅草是那么的深,不经意间,不知名的草籽已经密密地粘在了衣服裤腿之上,扎得人浑身不舒服,用手刚撸掉一层,转眼又粘上了一片,连手也是黏糊糊难受了起来。据许家山王氏后人说,古桥这边便是村庄的水口处了,近旁那一堵坍塌了的墙基,曾是村里的一座古庙,多年前,在废墟中找到了一鼎香炉,上书“上(许)家山本山马屳(仙)子”字样,为王氏族人于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所立。沿溪谷的南坡往西,一路还可见稀稀落落的残墙土基、石臼、石础、陶瓷碎片,以及断落的石旗杆和清嘉庆年间的十几座墓碑;在北面和西面的山头上,是两座坍塌的土堡墙基,大概在清末民初,一帮土匪闯进了山寨,将许家山一烧而空,传闻只有6个人在外谋生,逃过此劫。从此,许家山渐被森林覆盖,成为一座远近闻名的废村。
  在返回香寮的途中,见一只白鹇挡在路上,不紧不慢踱着步子,甚为悠哉,有时又似心事重重,看着我们,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莫非它也知道,我们是为寻找王景弘而来?沿峡谷而出,过香寮,到达当年幼小的王贵通一步一踉跄泛舟北上的双洋古镇时,远远看见村中有一大片荷塘,残荷如黑白的音符倒映在水面,甚是凄美。
  那时天空飘起了细雨,屋檐有水滴答落下。透过窗棂,见青砖灰瓦处,紫红的凌霄花缀满了整个墙面,一些花瓣挂满了水珠,一些花瓣随风飘落,在青石板上,在水井边上,在木桌子旁,与残荷相映,竟是如此应景,一副秋意阑珊的样子。
  我想起了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庄——许家山村,以及时空深处王景弘那多少有点模糊的身影。
  (钟红英 来源:《福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