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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0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八闽胜境菜溪岩
文章字数:1714
  悬空石嶂屹立八闽,骨气擎载万年风霜。
  车轮沿山路探入深谷时,赤槭与油桐的叶尖正跃动着星火似的冬意,斑斑点点烙在苍翠底色上。推开车门,山风裹着岩石的冷冽与草木的清芬扑来,“菜溪岩”三字朱红题刻在晨光里灼灼发亮——这方自古被誉为“ 八闽胜地”的所在,静卧于莆田仙游戴云山脉余脉,蝉鸣已歇,山色如谜。此行终点,是那方以“心动石”之名撼动无数心灵的奇岩。
  古唐寺的飞檐已隐入山影。千级石阶泛着幽光,似被岁月淬炼过的铁,苔痕在砖缝间绣出时光的密语。拾级而上,冰凉凹凸的触感里,仿佛还留着千年香客的温度。山溪凿穿峭壁,孔窍森森,枫红的光影漏下来,在溪底碎成金箔。几片赤枫旋入涡流,水声淙淙,撞碎空谷的寂寥。“野鹿眠山草”的意趣,早随着溪涧长进了石头里。
  苦竹林间凝着薄霜,扎靛蓝头巾的老妪正俯身拾捡落叶。“阿婆采笋?”我问。她直起腰,皱纹舒展如菊:“腌起来,山里的苦,能压燥火。”新掘的笋尖裹着浅褐泥土,青白带露,清冽微苦的气息漫进鼻腔,这是大山最本真的味道。
  前路骤然陡峻。危崖割开天光,烈日如瀑倾泻。汗珠滚落,膝腿筋腱绷得发疼。斜滑的裸岩上,光线劈开疏枝,石径缀满凌乱的金斑。指抠岩缝,膝抵土棱,手足并用翻越最后险关。喘息未定时,一阵罡风裂空而至,它到了。
  群峰奔涌如黛色潮头,深峡中,一石锥天而立。是心动石!灰黑巨岩楔入大地,悬顶之石仅凭掌大支点便稳稳栖止,恍若神明落子。回望那支点渺若微尘,山风穿峡而过,擦过巨岩发出低沉轰鸣,岩隙呜咽如古老咒语,震颤直透胸骨。
  仰首逼视,岩表冷光凛冽,背阴处幽暗神秘。万年刻痕深凿其上,雨蚀沟壑如篆如刻,裂隙渗出森然寒气。墨绿苔藓如石甲纹章,枯黄地衣似凝固的血痂,这或是天地以神力锻出的棱角。
  侧身凝神时,心神倏然收紧——岩石的轮廓竟似在搏动!岩褶在明暗间如血脉偾张。忽见一袭红衣的摄影者立在“心尖”,踮脚托举长焦。风卷起她的裙裾,刹那间红绸轰然绽放,像磐石前欲飞的巨蝶。炽烈的生命与万古的粗砺,在此刻完成最惊心动魄的交融。“心动石动”的古谶忽然在耳际响起。
  松风卷着腐殖质的气息灌入衣领,沁透汗湿的背脊。层峦渐染黛紫青灰,七十八米绝壁如仙魔画幔垂落,石纹蒸腾似有蟠龙搅雾、麒麟献瑞。目光坠入壁间,一泓碧水如天嵌墨玉,倒映穹顶流云,静默如撼魂的诗眼。
  指腹摩挲粗砺岩表,沙粒啮咬肌肤。这粗砺,莫不是光阴凝固的触觉?城郭兴亡过眼,它只将永恒凿入地层。时光如铅液沉坠胸间,唯闻风吼不息,石隙间偶尔传来虫鸣,似断弦之音。
  栈道引我重返密林。夕照将峰峦熔作绛紫,足音在空谷激起回响。清寒沁人,腐叶沉香、朽木醇厚、菌孢潮腥,深林正在煨酿新生。忽忆起寺前传言,转身疾步折返。
  寺墙未现,漫天熔金已泼溅灰檐。三人合抱的银杏树巨干刻满时光之痕,金叶如小扇簌簌飞旋,前庭石阶铺就黄金甬道,恍若直通时间尽头。夕光金线被古檐肆意绞碎。
  “铛、铛、铛”,暮钟劈开林霭,声浪惊飞斗拱上的栖鹊。翅翼鼓啸如风暴翻卷,掀动漫天金雨。光屑纷坠间,步履踏着厚软的金茵,沙沙碎响似时光剥落。疾风更舞流金,忽见阶畔——“八闽名石”碑座已没入金色海洋。不见怪石真容,原本身在万山深处。金羽时而轻吻冷碑,时而隐入暮色,新叶覆旧痕……一股暖意自心底漫出。
  巨岩是山脉凝固的心跳,金叶是时光流沙的绝笔。永恒与刹那、凝重与飘零、生之炽热与逝之静美,在这方寸庭院中交锋交响,最终淬炼出澄明的安宁。暮色垂落,群峰在墨蓝天幕中凝成重峦浮雕。视野穷尽处,心动石的剪影如大地钤印,咬住山坳残霞,棱角沐寒愈显峥嵘。归路迂曲,仍回荡着攀登的喘息与灵魂的震颤。
  回到平地整理衣衫,山气透裳而入。微风掠过头顶,一叶金扇旋落掌心。银杏薄翼上浮凸着精细叶脉,沁透余温,漾开澄澈暖意,拈起细柄夹入素纸,指腹仍烙印着巨岩的粗砺与寒意。这方寸之间的金色印记,它的密网筋络,可封存千峰跋涉后,那冻彻肺腑的林魄石魂?
  磐石亘古与落叶刹那,山岳恒常同四时更迭——万物对立又共生的宇宙密语,沉沉栖于这一枚金色胎记中。紧捂微凉的笔记簿,一句古语蓦然穿心:“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间万古峥嵘便是答案:石不必倚天拔地,天地但取嶙峋一角略加点化,便锻出惊鬼泣神的气魄。灵韵如烟,随车驶入层峦,穿透铅灰暮云,在心的幽谷里久久回旋。
(陈祖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