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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柳永三变:归来依旧是少年
文章字数:2877
  ■赵凯
  在宋代的文人群像中,柳永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既非诗史留名的朝廷重臣,也不是深居简出的孤高隐士,却成为“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词坛巨星。他的一生是“功名梦碎,词名长存”的写照。他曾是风流才子,是“红牙拍板”中的词圣,是“浅斟低唱”的先驱;但他更是洞察人间百态、忧愁并同情下层苦难者的仁者。他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幅“宋代风情画”,不仅拓展了词体的疆域,也丰富了中国文学的人文深度。
  “一变”:对天颜咫尺
  柳永,名三变,字耆卿,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人。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父柳宜曾任监察御史,兄长三复、次兄三接皆中进士,“柳氏三绝”之名远播。自幼柳永饱读诗书,志在传承家业,走科举致仕之路。他在《劝学文》中曾言:“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可见其早年求仕志向甚坚。
  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柳永在汴京参加了人生第一次春闱。在词《长寿乐》中,他踌躇满志地写下:“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正如叶嘉莹所指出,此词将“他所看到高远的景物,结合了志意的追寻”,真实展现了他初试锋芒的热忱。然而,初试不第,激愤之下,他写下了传世之作《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这首词的发表,无意中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柳永在第四次应试时本已中第,却被宋仁宗亲笔黜落,并言:“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皇帝的御批,使柳永仕途再度受挫,亦迫使他转向词坛谋生。
  初到汴京时的柳永,不仅自负才调,更具音律天赋,出入风月场所,与歌妓舞女交往频繁。他以风流才子形象活跃在坊间,《长寿乐》词中写道:“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这种生活方式虽为封建士人所不容,但他与基层艺人密切交往,正促进了他师法民间的勤奋,为其创作提供了活力来源,使其摆脱五代“花间”词的狭艳旧格,逐步走出一条现实与通俗相结合的艺术之路。
  这一阶段的柳永,处于人生的“风流才子”的时期。他心怀功名,却难敌现实沉浮;醉心音律,又身陷风月场中。他的才华、性格与社会氛围交织,使他早早迈入了一个与主流儒家期待相悖的文化轨迹。
  “二变”:杨柳岸,晓风残月
  1024年,柳永41岁时第四次落第。在科场屡试不第、皇帝亲拒仕进之后,柳永开始确立“以词为业”的生活方式。这在当时的士人社会是不可想象的。词自唐以来多附属宴饮娱乐,虽有《花间集》诸作流传,然终被视为“艳科小道”。北宋前期士人普遍以诗文为正统,词不过“闺门艳曲”,难登文坛之堂奥。宋仁宗虽私下喜欢柳词,却以《鹤冲天》为由明令不录,可见当时“词不入正统”的文化压力。
  柳永选择“以词为生”,不仅是命运的逼迫,更是审美理念与表达形式的主动开拓。他深入教坊,与歌妓乐工长期合作,为新腔填词,形成鲜明的职业化写作机制。当时教坊乐工和歌妓似乎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有新腔新调,都必请柳永为之填词,然后方能流传开来。
  在词体上,他承袭唐代民间歌曲“慢词长调”的先声。据统计,现存800多种词调中,有逾100种为柳永创制或首用,占全宋词调八分之一。他广泛采用铺叙手法,将传统诗中“赋”的手法引入词中,强化结构和情节,使词从“感兴抒怀”扩展为“描绘过程、刻画心理”的复合文体。
  在北宋中后期,随着词体地位逐渐提升,文人对柳永词的理解也开始出现分化与重新定位。苏东坡就曾以风趣之言回应柳永词的风格。有一则载于俞文豹《吹剑录》的逸事记载:
  “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一妙语,虽带调侃之意,却并非贬低。“大江东去”须关西大汉高声而唱,是因苏词气象万千、纵横开阖;“杨柳岸晓风残月”宜红牙软板低唱细品,则正是柳词以缠绵悱恻、细腻铺陈取胜的写照。两者代表了宋词在审美取向上的两个极端,也共同构成宋代词学的宏富景观。
  事实上,柳永词作上承敦煌变文与五代俚曲传统,善用白话口语完成情境表达;又下开金元诸曲,如“新腔”“美腔”对音律与叙事的结合,早在柳永词中已现端倪。他创作的《八声甘州》《望海潮》《雨霖铃》等篇,或写景抒情,或寄意伤怀,均展现出不逊于唐诗的高雅。苏轼也曾盛赞其《八声甘州》“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句,称“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因此,柳永虽被视作“俗”的代言者,却恰恰以俗入雅、以情动人、以声传世,成就了一个文化意义上最广泛、艺术成就上最深远的词体革命。那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柔婉之中自有悲悯之情,千年之下,绕梁不绝。
  “三变”:煮海之民何苦辛
  尽管数度扬言“浮名不羁”,但柳永对功名始终未忘。中年以后,他重返科场,终在景祐元年( 1034年)考中进士,时年51。《柳初新》词中洋溢着他及第后的喜悦:“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然而及第之后,仕途依然崎岖。他先后任睦州团练推官、昌国县盐监、西京灵台令,虽勤政有为,却屡遭排挤,始终未获重用。
  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每一任上努力做着一个好官。在昌国县任盐监时,他目睹亭户(即盐工)之苦,写下《煮海歌》一诗:“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诗作揭露赋役重负,深切同情劳苦百姓,与他词中的风月柔情风格迥然有别,呈现出鲜明的社会批判精神。
  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评此诗说:“这首诗就表示《乐章集》并不能概括柳永的全貌,也够使我们对他的性格和对宋仁宗的太平盛世都另眼相看了。”其政绩亦得地方认可。《昌国州图志》将他列为“名宦”。叶嘉莹先生指出:“综观有宋一代前后三百余年,而被此书记入‘名宦’者不过寥寥四人,而柳永独居其一”,足见柳永在当地的政绩之为人民所怀念。
  皇祐五年(1053年)前后,柳永70岁,以屯田员外郎致仕,卒于润州(今江苏镇江)。一代词人潦倒一生,给后人带来无限惋惜和遗憾。因而他身后见诸宋人的小说笔记中的故事不少,多有附会,但也显示出对一代风流词人的怀念之情。据《方舆胜览》载,柳永死后家无余财,群妓合资葬于润州南门外。每至春日,群妓扫墓成俗,称为“吊柳七”“上风流冢”。此风俗延续至南宋,“不入吊柳会,不敢踏青”,已成为民间情感文化的一部分。
  结 语
  柳永一生三变:起初是风流俊逸、才情横溢的青年才子,中岁成词坛巨匠、秦楼知己,晚年虽仕途蹭蹬,却终为忧民良吏。他以一纸词章唱尽人间情致,也以《煮海歌》刻写现实疾苦,留下的是既婉约又沉痛、既深情又锋锐的宋代图景。
  然而,最耐人寻味的,或许不是他作品的广泛传唱,也不是他仕途的命运沉浮,而是他在人们心中始终以“少年”的姿态被记忆,总带着一种青春的轻狂与温柔,一种未曾彻底老去的、对情爱与人生执念的少年气。
  或许正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追问“谁会凭栏意”,才使他的词始终缠绵;也因为他在放逐中不曾彻底放下对理想的执着,才使他的笔,始终带着少年的锋芒与柔肠。“黄金榜上”失意,“浅斟低唱”而名满天下,最终在“凡有井水饮处”留下永恒的余音。我们记住的,始终是那个在声声慢里不肯老去的词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