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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9月2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地瓜签里的乡愁
文章字数:1087
  九月,江南丘陵上的红薯地热闹起来。农人们的锄头起落之间,滚圆的红皮地瓜纷纷破土而出,像极了散落一地的日光。我家院坝里很快堆起一座赭红色的小山,母亲望着丰收的景象,既欣喜又发愁:“这么多地瓜,吃到开春也吃不完哩。”
  制作地瓜签的工序便在这时开始了。清晨天蒙蒙亮,我们全家就坐在院子里削地瓜皮。特制的刨框在母亲手中听话极了,地瓜身子斜斜地贴着刨框,母亲用力往前推,薄薄的地瓜签打着卷儿落下,露出白玉般的薯肉。我最爱看父亲刨地瓜签,他手握地瓜,只轻轻一推,匀称而修长的地瓜条便如流水般泻入箩筐。新刨的地瓜签渗出乳白的汁液,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香气,那是淀粉与泥土混合的特有芬芳。
  晾晒地瓜签要选连续晴好的日子。母亲把盛满地瓜签的竹匾扛上屋顶,一条条白玉般的地瓜签铺展开来,在秋阳下渐渐失去水分。第三日再看时,地瓜签已经蜷曲成月牙状,表面裂开细密的纹路,相互碰撞时会发出风铃般的脆响。这时节站在屋顶四望,家家户户的瓦楞上都铺着这样的“白玉帘”,整个村庄仿佛戴上了一串特殊的珍珠项链。
  来年夏天,地瓜签就成了消暑的恩物。抓一把干瘪的地瓜签投进沸水,不过一刻钟功夫,它们便在水中重新舒展腰肢,将积蓄了一年的甘甜尽情释放。煮好的地瓜签汤要吊在井里镇凉,喝起来既有薯类的绵甜,又带着井水的清冽,比什么冷饮都解渴。有时母亲会往汤里撒几粒桂花,那香气能顺着喉咙一直凉到心底去。
  最让我难忘的是侨胞陈伯回乡的那个夏日。老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我家院门前,用夹杂着南洋口音的方言问:“还能做碗地瓜签汤吗?”母亲慌忙要张罗酒菜,却被陈伯拦住:“在国外梦里都是这口味道。”
  当那碗澄澈的地瓜签汤端上来时,陈伯的手微微发颤。他先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飘起的热气都吸进肺里,然后才小心地呷了一口。老人忽然低下头,我们看见两颗泪珠直直落进碗里。“63年了。”他哽咽着说,“就是这个味道,梦里尝过无数次的味道。”
  那天下午,陈伯坐在灶凳上说了许多往事。他17岁下南洋时,行囊里就塞着一包地瓜签。后来在橡胶园做工,每逢思乡难抑,就会煮一碗地瓜签汤。异国的炊烟里,他总觉得自己又看见了故乡的屋顶,看见母亲在晾晒地瓜签时被秋阳镀金的侧脸。
  如今村里很少有人家再做地瓜签了,年轻人更爱喝超市买的饮料。但母亲依然坚持每年晾晒一些,她说总会有游子突然归来,想要尝一口记忆里的甘甜。那些悬挂在屋檐下的地瓜签,就像一串串等待被风吹响的风铃,守候着每一个渴望归乡的灵魂。
  地瓜签的滋味,说到底就是大地的滋味。它把阳光雨露都收敛在朴素的形态里,等着在某碗清汤中重新绽放。无论走得多远,这种源自土地的味道总会牵着游子的衣角,成为乡愁最具体的注脚。 (曾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