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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9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物我两忘 谓之“仙游”
文章字数:1620
  秋日早晨,微风轻拂。踏上仙游大蜚山微陡的石径,足底叩击着岁月磨洗的青石板。一级级蜿蜒而上,深深浅浅的苔痕吸附着千百年游人的喘息与期冀。膝头轻颤,气息渐促,汗珠自额角滚落,淌过睫羽,带来一丝咸涩的刺痛。
  访仙岂是闲庭信步?传说之地的真容,总需以筋骨气力,以一步一印的虔诚去换取。山道沉默,唯有足音与心跳在寂静中轰鸣。
  忽闻山腰幽谷深处水声淙泻,泠泠如碎玉坠盘。循声俯首,豁然开朗处,木兰溪如一束遗落人间的银绦,自翠色屏风后飘然而出,于嶙峋怪石间跌宕生姿。
  溪水剔透得令人屏息,似能涤尽世间尘滓。禁不住蹲身掬起一捧,那股凛冽的凉意瞬间穿透指尖,直抵心脾。云影天光在掌心浮动的波纹间碎作点点晶芒,旋即又消融于脉脉清流,仿佛仙姿掠过的惊鸿一瞥。
  雾,不知何时从谷底的褶皱中漫起,源头许是那日夜蒸腾氤氲的仙水洋?先是极薄极淡的一层,轻盈如纱,自脚边悄然升起,温柔地覆过踝骨、小腿,继而慵懒地攀上腰肢。萦绕耳际鼻下,润泽微带草木清甜的气息。山风徐来,雾影便如得了灵性般袅娜流转,聚散舒卷。人恍然坠入一片云海,四顾茫茫,触手所及皆是温软湿润的包裹。形骸的重量似在雾潮的拥抱中悄然消解,只觉与这流动的白融为一体。山路与密林的轮廓、踏石与鞋履的距离,乃至“我”与这方天地的界限,都如墨入水,渐渐化开,终至无痕。
  眼前之境与山脚的烟火气形成鲜明对比。领略了山水雾云的风姿后,我们在山下寻得一处面馆饱腹,邻桌正坐着几位旅人,长焦镜头相机搁在桌角,背包鼓鼓囊囊塞在脚边。
  他们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一人忽地将粗瓷碗往前一推,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哐当”闷响。抬手指了指窗外那座霞光中默然的大蜚山,面颊犹带日晒的微红,向同伴抱怨:“咳!都说这地儿到处是仙迹,指南上写的四奇——奇山奇水奇峰奇景,木兰溪、仙水洋、九鲤湖、大蜚山,我们这‘奇’是一点没落下,相机塞得满满的。可神仙呢?拍这一堆照片回去,左看右看,不过是些山石草木水流云雾,和别人手机里拍的又有啥不同?”
  我只默默望着自己面前的粗瓷碗。碗中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白气,盘旋萦绕,变幻着形状。这面馆里平凡的热气,恍惚间竟与脑海中仙水洋流泻的雾霭云烟重叠交织,又倏地溶解成《千里江山图》的千年墨色。忆起画中浓墨深处,缥缈楼阁半隐于翻涌云涛,仙人身影若惊鸿一现,便难觅其踪。
  待付账踱出那间小馆子,落日已熔尽了万顷金箔,泼泼洒洒,几乎将大蜚山背后整个天际染成赤焰,层叠的峰峦被这辉煌的霞色烧灼得光芒四射,每一道岩脊都像镀了流动的金。而白昼间曾缭绕山林的云雾仙踪,此刻已然无存,被这宏大的天光涤尽。
  暮色四合,木兰溪的琤瑽玉音悄然隐遁,只余暗沉沉的水光自谷底流过;仙水洋的蒸腾水汽也止息了涌动,如同帷幕悄然落下;九鲤湖水面最后一点游弋的碎光亦沉入墨蓝的湖底。大蜚山那沉默而恢宏的轮廓,披戴着漫天残霞,如一块历经淘洗的璞玉巨屏,不动声色,俯视凝睇着执着于寻觅仙踪与名相足迹的熙攘人群。
  面馆里人声稍歇,游客们或捧碗啜饮着温热汤汁,或凝神看着电子屏幕,邻桌的精干打卡客埋头一遍遍翻检、比对精心构图、调整过光色的“仙地”存证。而碗口上方,几缕倔强的热气仍在升腾。它们微弱却又坚韧地唤起无法言喻的“仙游”记忆。膝头骨缝间仍酸胀隐痛,然而胸臆之间,却有一泓清泉冲决开滞涩的淤泥,豁然开朗,澄澈透亮。
  探访仙游之乐,不是在某处鼎鼎大名之地标记足迹,亦非侥幸撞见缥缈无踪的神仙显圣。它在于解缚,自由无碍地游于天地之中。譬如在木兰溪畔让泠泠天籁洗净心尘;譬如于仙水洋的奇境云雾里放任形神;譬如在大蜚山那嶙峋陡峭的石径上跋涉,竟忘却了脚步的沉重;再譬如九鲤湖的澄碧水镜,照见了“我”的虚妄,洞彻了物我两忘的妙谛。唯有心无旁骛,方能触及这天地运行的宏大脉息,漫行于其深邃壮阔的内里。
  仙界在何处?它不存在于地图上的精确坐标,当索求的执念消陨净尽,心识如明镜时,此心所映、所安、所驻之处,即永恒不迁、圆满具足的仙居。
  (陈祖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