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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8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李贽:“圣人不高,中人不低”
文章字数:2745
  ■ 赵 凯
  “ 他以激烈的姿态、激烈的言辞抨击当时社会的混乱、政治的腐败、道德的虚伪,他以犀利的言辞、挥洒的文风,向社会大声疾呼。”任继愈先生评价的这位思想家,名为李贽。他认为李贽卓识大胆,反旧传统,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第一人。李贽有多大胆?他的思想激进表现在哪儿?
  破空而出
  明代前期,士人求仕主要依赖科举制度,而取士标准则以朱熹的《四书集注》《五经集注》为唯一正统。长久以来,这种一统化的考试标准令朱子学风行一时,但也逐渐流于程式。学者们习于背诵注疏、模仿八股文体,少有个人思考与独立表达之空间。思想界日渐沉闷,学术氛围陷入刻板与空泛。
  明清之际的文人张岱对此深感不满,批评八股取士使得“英雄豪杰埋没于八股中”,得志者寥寥无几。他引用李贽的一句“戏言”以示嘲讽:“吾熟读烂时文百余首,进场时做一日誊录生,便高中矣。”这一“戏言”,张岱称之为“委是实录”,足见其痛感之深。
  面对这样一种僵化的思想体制,明代后期已有学者尝试突围。陈献章提出“疑有进、信则退”,强调质疑与反省是通向觉悟的起点。王阳明更进一步指出,道非孔子所私有,学亦非朱子所专断,主张“学贵得之于心”,强调人人皆可自悟。李贽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潮流中成长起来,他继承并推进阳明学派的精神主张,最终喊出那句大胆之语:“千百年来之所以无是非者,皆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
  李贽,字宏甫,号卓吾,福建泉州人。因泉州又称温陵,世人也称其为“李温陵”。他师从王艮之子王襞。王襞九岁随父前往余姚,亲见阳明先生,受其弟子王畿、钱德洪启蒙。因此,李贽虽未亲承王阳明门下,却可视为王门之后的重要一员。
  李贽不仅深受王学影响,更在其基础上作出大胆突破。他的思想,不仅与当时流行的朱子学背道而驰,也在整个晚明思想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在那个尚未习惯个体言说的时代,这种声音无疑是惊人的。李贽的出现,既是风气所变的产物,也成为明末思想解放浪潮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道锋芒。
  思想之锋
  李贽对王艮等泰州学派更是推崇备至,称其“一代高似一代”,并鄙视那些假道学、鄙儒、俗儒,认为“迂儒未死而臭”。
  他的特立独行、自行其是,在当时的思想界是一股异军突起的力量。他不回避“异端”之名,反倒以之为荣。“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正如晚明学者钱谦益所形容,李贽的著作“别出手眼”,其笔锋所指,无不切中要害。
  李贽思想的锋锐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他挑战“孔子之是非即是非”的正统观念。他认为千百年来之所以“无是非”,正因为人们全凭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从而失去了自我判断能力。他继承阳明“以吾心之是非为是非”的理念,并予以深化。他甚至指出,《春秋》都未必将圣人的是非强加于人,何况后人?
  其次,他提出“圣人不高,中人不低”。李贽拒绝把孔子神圣化,主张天下人皆有良知,人人皆可为圣。他在文字中直言:“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恶耳”,强调平等的价值观,这在等级观念森严的时代里,显得尤为激进。
  第三,他首倡“六经皆史”。李贽认为《诗》《书》《礼》《乐》《易》《春秋》本是史书,被后人尊为“经”而披上神圣光环。他主张将“经”还原为“史”,还原其人间性与历史性。清代学者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之说,被誉为经学革新的代表,其实早在李贽便有先声。
  第四,他批判周程张朱为假道学的护身符。濂、洛、关、闽之学在明代已然成为权威象征,讲求理气、等级与纲常,李贽对此持否定态度。他甚至提出“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他所攻击的,其实是打着道学名义、行谋利之实的士大夫,称之为“道貌岸然而腹中空腐”。
  李贽的文字风格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他既能以讥讽与反语击破假道学的空洞说教,也能以诚恳与悲悯唤起读者对人性的关注。他倡导的不是纯粹的反传统,而是一种基于自觉自省的思想自由。他坚信:人的价值不由圣人裁定,而由自身觉悟决定;学问的目标,不是仰望圣贤,而是面对自身。
  他的思想之所以令当时士人震动,正因为它直指士人的迷惘之处:在八股文的残酷现实中,人们习于模仿,不敢怀疑;在尊孔的体制之下,人们恐于逾越,不敢表达。而李贽不但敢言,更有思想深度。他不是为了异端而异端,而是勇于思索如何寻求个性伸张的突破口。
  焚书者言
  李贽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最初攻读《易经》《礼经》,后改读《尚书》。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乡试中举后,他自称“竟以《尚书》窃禄”,言语中既有讽刺也有警醒。自此,他没有继续参加进士考试,而是踏上仕途,历任国子监教官、礼部司务、南京刑部主事。万历五年(1577年),李贽出任云南姚安知府,但仕途的沉闷与拘束使他不愿久留,任期未满即辞职归隐,选择独处山林,开启他真正的学术生涯。
  他隐居于湖广麻城龙湖之滨的芝佛院,那里风景清幽,适宜潜心著述。此后将近二十年,他陆续写成《焚书》《续焚书》《藏书》等著作,笔锋犀利,语言诙谐,以嬉笑怒骂的方式批评当时道学的虚伪和社会的陈规,引发极大关注与争议。
  《焚书》付梓时,李贽自言:“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这是自知言语锋利、言人人忌,又无法收回。此书一出,震动士林,袁中道称他“气既激昂,行复诡异”,对道学多有揭示,使得许多人“高其识、钦其才、畏其笔”。
  晚年,李贽在好友焦竑帮助下出版史学著作《藏书》,其中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颇为特立独行: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称李斯为“才力名臣”,称卓文君私奔为“善择佳偶”,种种看法在今日读来不算惊人,但在当时却被视作大逆不道。
  不久,朝廷以“毁圣叛道”罪名对他发难。其隐居处芝佛院被拆毁,著作被查禁焚烧,李贽也被秘密逮捕。万历三十年(1602年)三月十五日,他在狱中以剃头刀自刎。据袁中道记述,临终前他在手上写下回答:“七十老翁何所求。”字句简单,语气平静,表现出他一贯的清醒与从容。
  张岱在《石匮书》中评论他:“发言似箭,下笔如刀……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李贽死后,朝廷下令将其所有著作烧毁,禁绝流传。讽刺的是,士人、民间自发地将他的作品保留了下来。
  他的主张中许多内容在今天看来或许并不极端,但在一个明末时局里,敢于质疑圣人,提出人人皆可为圣的平等观,主张“六经皆史”,批评道学空谈,其本身便是一种突破。在那个时代,“异端”意味着孤立,也意味着代价。李贽知道,却仍选择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留下的不只是文字,更是一种“敢言”的风骨,一种不肯在思想上俯首的姿态。
  在后来的历史中,李贽常被视为思想解放的先驱。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主流学派,很难被某一类学术系统所囊括。他以《焚书》为名,自知其言将遭焚毁之命运,却依然以挑战者的姿态坦然面对;朝廷果然“焚书”,却未能烧尽他的思想与锋芒,反倒留下了一缕不灭的精神火种。他的意义,或许就在于那种始终坚持“ 吾心之是非”的自觉——为人类思想提供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