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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7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一根藤,七代人: 推广番薯的福建陈氏家族
■赵凯
文章字数:2529
    陈振龙故居内的陈振龙塑像(图源:福州市侨联)

    ▲陈振龙故居内陈设的七代推广番薯种植的经历 (图源:福州市侨联)

    ▲先薯亭 (石美祥 摄)

  番薯从美洲传入中国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关于它最早是何时何地传入中国,学界仍有争议。但有一点从无异议:福建长乐的归侨陈振龙,是最早带番薯入华的那一批人中最值得被记住的一位。而更重要的,是陈振龙和他的子孙整整七代人,把引进的番薯一代代种下去、传出去、写下来。他们做的是推广农作物,但留下的,是陈氏一门对“利济民生”这四个字的长期坚持。
  这段故事,起于一根从吕宋(今菲律宾)偷带回来的薯藤,历经数百年,走过福建、江浙、山东、华北,最终写入史册,也写入我们今天的饭碗。更令人动容的是,这样的故事,来自一户出身布衣、行走商道的福建华侨人家。
   1785:灾年与北行
  乾隆五十年(1785年),黄淮流域遭遇罕见大旱。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等地春夏无雨,农田龟裂,苗粒不生。史载,“河南汲县、辉县、新乡、淇县、获嘉五县受旱最重,二麦无收,大田未能下种”,其余延津、滑县、封邱、考城、修武等地也同陷歉岁。山东曹州、济宁、兖州,安徽亳州、凤阳、泗州等地亦未能幸免,“本年又复丽泽愆期”,人畜俱困。
  乾隆帝自开春以来屡下谕旨,追问晴雨之况与赈务进展,屡次要求地方官“踏勘灾实”“具奏情形”“严禁讳饰”。当赈济措施迟迟难起效时,朝廷开始另寻路径。同年六月十三日,乾隆帝发出一条不同于以往的旨意:“闽省地方,向产番一种,可充粮食,民间种者甚多。因思豫省近年屡经被旱,虽现在已普得甘,自可赶种晚秋,但恐该处土脉久燥,雨泽一少,即与栽种无益。番薯既可充食,又能耐旱。若以之播种豫省,接济民食,亦属备荒之一法。”
  乾隆命福建总督富勒浑、巡抚雅德,即刻采集番薯种苗,并开列栽植方法,通过邮驿送至河南,由河南巡抚毕沅分发各县,组织民众试种。富勒浑上奏,推荐年逾八旬的陈世元带领仆从、子孙前往。
  陈世元自福州出发,携带番薯种苗、器具与数种薯法手册,沿驿北上,途中染寒。至十月初,河南巡抚毕沅奏报:“闽省监生陈世元,赴豫教种番薯,因感受风寒,抵省后旋即病。”
  听闻陈世元染病,最终身故,乾隆于十月初六日再次发谕:“陈世元因熟悉树艺之法,情赴豫教种,年老远涉,颇属急公。今病身故,殊堪悯惜。著加恩赏给国子监学正职衔,俾该生得邀身后之荣。”
  陈世元之名,恐怕乾隆早已听说。其在胶东经商时,目击乾隆十一、十二年“凶荒相仍、失业逃亡”,遂偕同乡余端元、刘曦等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呈请胶州当局,在所居该州古镇地方寓所余地试种番薯。经两年的实践,获得“叶茂实累,物土相得”之实效,胶州知州大为称赞。乾隆二十年,陈世元张布招帖,声明:“倘外府州县,肯来传习,将种给与,并法指授,共享乐利。”
  而乾隆或许不知道的是,推广番薯,是福建陈氏一门祖上留下的家训。
  1593:一根藤的出海与归来
  福建长乐,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五月,海风初歇,一艘由吕宋返航的闽船靠泊福州港。陈振龙(约1543年—1619年)随船归来。他是福州长乐县青桥村人(今福州市长乐区鹤上镇青桥村人),自幼饱读经书,年未二十中秀才,后乡试不第,遂弃儒从商,到吕宋岛经商。这次返乡,他带回的不是丝绸、香料或银两,而是一截藤条——绞入汲水绳中的薯藤,是他历尽波折取得的“朱薯”种苗。
  当时的福建,“山多田少,民食不足”,而吕宋岛上的番薯却“被山蔓野”“随地掘取,以佐谷食”。当地土著视其为日常主粮,称其“六益八利,功同五谷,乃伊国之宝,民生所赖”。陈振龙目睹之后,意识到这可能正是缓解乡里饥困的良策。
  但带出薯藤并不容易。吕宋自1571年被西班牙征服后,华商日众,税卡森严。《金薯传习录》记:“ 西人珍其种,不与中国人。”陈振龙尝试多次,皆遭盘查阻拦,有时罚银,有时被扣货船。《群芳谱》《甘薯疏》记载其“密截其蔓,置小盖中”,又说“绞入汲水绳”,亦有说“编入藤篮”,皆言其行事之隐秘。
  七昼夜航行后,陈振龙带回薯藤。到岸数日,陈氏父子即在福州纱帽池胡同一带“依法栽植”,四月后试种成功。《金薯传习录》载:“子母相连,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陈经纶草拟禀帖,向福建巡抚金学曾呈报,请求“行知各属,效在法栽种”。金学曾批其为“事属义举,利益民生”,即日批准推行。
  适逢闽中大旱,五谷歉收,番薯成了应急之粮。地方称为“金薯”,又因自番国而来,俗称“番薯”。史称:“始传福建,后渐及江南。”
  家训与传播:陈氏一门的传薯事功
  自1593年陈振龙引薯归闽后,福建山中多地即见番薯蔓延。陈家未将此视作一时之利,而是立为家训,代代不忘。陈振龙之子陈经纶协助试种后,撰写《献薯藤种法禀帖》,主张“乞广生民计,通饬各属效文栽种”,力求在闽中推广。巡抚金学曾大加推行,饥年中番薯即被视为“救荒之物”。
  此后数世,陈氏子孙多以贾业行走江南各地,每至一地,便择地试种。陈经纶之子陈以柱,于康熙年间旅居浙江宁波鄞县,将薯种传与莆田人徐缓;徐缓再赴江浙,授人种法,使番薯入江右。
  至乾隆年间,陈氏五世孙陈世元依然以推广甘薯为己任。他撰写的《金薯传习录》收录种植经验、地域适宜、采收藏储之法,为我国古代少见的系统性番薯专著。
  番薯传入中国之后,对农业体系的影响深远。徐光启《甘薯疏》谓其有“十三胜”,可耐旱、熟食、生食、贮藏、早收、救荒,尤以荒年救饥见功。何炳棣曾言:“四百余年来,甘薯对中国山地和瘠土的利用,对杂粮种植的多样化,起了极深刻的影响。”
  在中原山地丘陵,原不堪耕之地得以开发,粮食结构也因此发生改变。乾隆以后,番薯已成北地诸省之常食。而围绕陈氏一门引种、推广番薯种植所产生的各种文献,则记载了从明至清,民间传种、地方试种、官府推广的完整历程。若以四库全书所收“农家类”仅十部之数论,《金薯传习录》此种源于草根而又系统成编者,尤显珍贵。
  现在中国的番薯种植面积和产量都占到全世界的七成以上。把番薯引进中国的不止陈振龙一家,但是陈家的故事却是食物全球史上动人的一幕。番薯之所以能传播得如此广远,并非自然繁殖,而是一代代人手工传种、口耳相授、持续推动的结果。像陈振龙这样的海外归侨,像陈世元这样的“急公”之士,使一个原产美洲的作物,在东亚扎根、生长,并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有时,一根藤能走得很远。但它的根,总在那些默默把事情做到底的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