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情深牵两岸
文章字数:3627

张烜东
外婆家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她身着白大褂,旁边是一位她照顾的伤患。小时候我总爱盯着这张照片看。外婆告诉我,照片是摄于二战时期的台湾。懵懂的我不曾深问,外婆因何跨越海峡,在大陆扎根。
长大后,我对外婆的过往愈发好奇。很幸运,在仙游挂职期间,我有了更多可以陪伴外婆的时间。闲暇时,我常听外婆讲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渐渐明白,那些泛黄的照片、斑驳的家书,不只是一个家族的记忆,更是两岸割舍不断的血脉牵绊。这些往事里,沉淀着跨越海峡的岁月痕迹,记录着一位医者在时代浪潮中的坚韧与温情。
或许这些故事只是历史长河中的微小浪花,但正是这些平凡而真实的生命印记,让那段岁月有了温度,也让今天的我们得以触摸到那些渐渐远去的时代侧影。
“海的那边是爷爷的故乡”
外婆陈碧霞于1930年出生在新竹市的一个商贩家庭,她在七个孩子中排行居中。父亲依靠小本生意勉强维持生计,母亲则全心操持着家务。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台湾社会,经济、文化、生活都深受压迫。外婆一家常要靠配给的糙米和野菜果腹。
外婆依稀记得,每当父亲带回一点小礼物,孩子们都会雀跃不已。那种微小的幸福,在战争的阴霾下显得弥足珍贵。
随着年龄增长,外婆渐渐懂得了家国的意义。每年清明,她的父亲都会带着全家去后山祭祖。
在那里,一座刻着“福建同安银同”的石碑静静矗立,碑身倾向西北——那是大陆的方向。父亲告诉她,这是爷爷的墓碑。当年,因为家乡福建闹水灾,爷爷才逃难到台湾。
这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虽历经风雨依然清晰可辨。它就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家族与大陆紧密相连。它让外婆明白,台湾同胞与大陆同胞从来不是隔海相望的陌路人,而是同根同源的一家人。海峡对岸的故事,也成为了战乱年代外婆心中最温暖的慰藉。
1937年,日本在台湾推行“皇民化运动”,妄图通过强制学习日语、改用日本姓名等手段,斩断台湾同胞与祖国大陆的血脉联系。
然而,萦绕耳畔的闽南乡音,厅堂供奉的祖先牌位,风雨无阻的扫墓祭祖,这些浸透在日常生活里的文化坚守,恰似一场无声的抵抗,诉说着台湾同胞的不屈。
外婆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中成长,她对大陆“根”的向往,犹如雏鸟眷恋旧巢般与生俱来。那份镌刻在血脉中的文化认同,随着岁月的流转,愈发清晰、强烈。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
1942年,外婆表兄被日军强征入伍,命丧太平洋战场。亲人的丧生,更让她对战争有了一种切肤之痛。从那时起,一颗想要济世助人的种子就在外婆心底悄然种下。
带着这份信念,聪慧勤奋的外婆考入了台北医学院卫校,后来又进入台北公立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进修。
一天,医院来了一名高大英俊的男青年。这天恰巧外婆值班。情窦初开的外婆与男青年一打照面,满脸通红。
闲聊中,外婆得知青年叫黄永瑞。台湾光复后,国民党从大陆招募各类人才,黄永瑞便是其中的一员。
此后,每次短暂的相遇与闲聊,都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两人心间种下好感与爱慕。渐渐地,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终于碰撞出爱情的火花。
当外婆忐忑地将心上人带回家中时,母亲端详着这个诚恳的年轻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1949年5月,外婆生日那天,外公偕外婆回到莆田仙游老家,按照莆仙风俗举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婚礼。
红烛摇曳,映照着新人幸福的笑靥,也见证着这段跨越海峡的姻缘。
然而,国民党退守台湾后,沿海封锁骤然收紧。紧张的气氛中,友人急切地劝说外婆:“再不走,只怕… … ”
外婆沉默了。台湾是她生命的起点。那里有熟悉的街道巷弄,有一同长大的玩伴,更有给予她生命的父母。而这里,是自己的爷爷魂牵梦萦的故土,无微不至的爱人,古道热肠的乡亲,都让她感受到温暖与踏实。
那一刻,外婆抓住了内心深处的声音。她轻柔地对外公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
然而,命运弄人,1995年,外公病逝,带走了外婆生命中最温暖的阳光。
如今,30年过去了。外婆依旧居住在那间属于她和外公的小屋子里。时光仿佛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屋里的布置,几乎未曾改变。
外婆的子女心疼她,总劝说她搬走。然而,外婆总是微笑着摇头:“住惯了。”
“很多病人,都成了我的亲戚”
小时候去外婆家,总见她与亲友们热络地拉着家常,笑声不断,场面热闹又温馨。这些“亲戚”常带着自家种的果蔬来串门,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多是外婆照顾过的病人。
其中,有位阿姨叫林梅哥。那年,13岁的她被电流席卷全身,后经截肢手术,才保住性命。身心的双重摧残,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
“那时候物资紧张,豆腐、肉都得凭票供应,可看到梅哥年三十晚上,只捧着碗白粥喝,我心里实在揪得难受,就回家煮了碗面条端给她。”“那丫头啊,一边吃面一边哭,眼泪都掉进碗里了。”外婆现在回想起这事儿,仍禁不住摇头轻叹。
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梅哥终于康复出院。没想到,过了些日子,梅哥的母亲扛着一把椅子,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外婆家。
“那椅子是她亲手编的呀!那时候山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路,都是一些坑洼的小道。真不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把椅子送过来。一碗面,竟然让人家记挂了这么久… … ”
时光荏苒。直到现在,许多病人仍与外婆保持着亲密的联系。“阿姊,我结婚啦!”“阿姊,我找到工作了!”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和外婆分享生活中的喜讯。
在这些病人心里,外婆早已不只是治病救人的医者,更是陪伴他们走过人生低谷的亲人。
据统计,从1951年到1993年,外婆在40多个春秋的护理生涯里,照料过数十万病人,没有出现过一例医疗事故。
外婆用自己的医者仁心,点亮了病人生命中最暗淡的时刻,而乡亲们则以最质朴的方式回报她。这份情谊,温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成为邻里间口口相传的最动人的故事。
“再次重逢时,我已经是5个孩子的妈妈了”
由于台湾当局的阻隔,外婆归乡探亲的愿望一次次落空。漫长的等待岁月里,外婆将思念一笔一画写进日记本:
“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想家的时候。”“ 今天是阿母的生日,不知道她身体还好吗?”“小妹应该嫁人了吧?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 ”
终于,1989年,外婆作为福建最早一批获准赴台探亲的人,踏上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台北机场内,人头攒动。外婆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太久,既满怀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对未知的相见心生忐忑。
接机大厅里,等候多时的家人们一眼就认出了容颜迟暮的外婆。面对迎上前来的亲人,外婆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晃过神来时,一家人早已哭抱成一团。所有的思念与牵挂,都在这一刻的相拥中得到了释怀。
在新竹老家,时年59岁的外婆见到了她89岁高龄的母亲。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踉跄着扑倒在母亲膝前,长跪不起。虽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但在那一刻,母亲眼里却流出了泪水。她心里明白,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离开台湾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没想到再次与母亲重逢时,我已经是5个孩子的妈妈了… … ”
那时,两岸交流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只要一有赴台的机会,外婆总是第一时间向那些家中有亲友失散在台湾的朋友收集相关线索。
时任莆田台联会长的王顺天,与台湾的至亲失散多年。外婆揣着泛黄的老照片和零碎信息,辗转两岸为他寻亲。当最终寻得旧址时,才得知其母亲和妹妹早已不在人世。
深深的无力感,常让外婆在夜里难以入眠。
但是,那些泛黄照片上定格的微笑,那些字迹模糊的家书里埋藏的思念,都在催促着她继续前行。这份坚持和信念,如同暗夜里的点点星光,照亮了两岸同胞的团圆之路。
“我常盼着,两岸的大家庭,也能早日团聚”
如今,95岁高龄的外婆,依旧坚持读书、看报、写日记,准时收看《新闻联播》《海峡两岸》等节目,关心着国家大事和两岸关系的点滴变化。
《天气预报》也是外婆每天的“必修课”。每当气温骤降,她总会拿起电话,一遍遍叮嘱我们,多穿衣,别着凉,仿佛我们还是不懂事的孩童。
日常生活中,外婆也总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要感党恩,存善念,宽容待人,多为社会做贡献。”
每逢节假日,亲人们都会从各地赶回来。平日里略显冷清的小屋,瞬间热闹起来。客厅的桌上,摆满了各种特产小吃。面对这些饱含儿孙心意的礼物,外婆每尝一口,都觉得格外香甜。
这时,外婆总会念叨:“你们看现在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多好啊。我这心里一直盼着,两岸的大家庭也能早日团圆。”
每当假期结束,分别的时刻悄然来临,外婆的眼神里就会流露出深深的不舍。她总会不顾我们的劝说,拄着拐杖,坚持把家人送到巷子口。
我们一边向前走,一边不断地回头向外婆喊道:“外婆,快回去吧,别送了!”但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外婆依然静静地待在原地,朝我们挥手。
她心里清楚,这一次分别之后,又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相聚。不过,她也坚信,无论大家走到哪里,彼此的心都始终紧紧相连。
这就是外婆的故事,也是一段被时代小心折叠又轻轻展开的记忆。从与亲人离散的痛楚,到数十年隔海相望的思念,再到重逢时的喜极而泣,每一步,都凝结着无尽的期盼与牵挂。这哪里是外婆一个人的悲欢离合,这分明是时代浪潮下千万家庭的缩影。
但我们坚信,那些未圆的梦,终将在不远的将来,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绽放。到那时,所有的思念都将化作团圆的欢笑,所有的等待都会迎来最温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