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梧桐叶筛下碎金，蝉鸣在枝头结成张破渔网。我靠着老树根蹲着，裤脚早被砖缝里钻出的苍耳勾成了刺猬——二十年前父亲等在这儿时，怕是也挨过这些小刺头的扎。
　　那年蝉声像砂纸磨着后槽牙，我攥着钢笔在试卷上画鬼画符，汗珠子顺着脊梁往下淌，校服后背结了层盐霜。风扇转得直喘，窗外的玉兰树簌簌抖落白花瓣，混着母亲在厨房剁排骨的咚咚声。最后一科收卷铃炸响时，我像片被抽去骨头的麻袋片，晃晃悠悠穿过走廊里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校门口梧桐树下，父亲踮脚张望的影子被夕阳扯得老长，矿泉水瓶外壁凝的水珠子，正一滴一滴往水泥地上砸，洇出深色的麻子点。
　　“考得咋样？”他递水的手直打摆子，像根风里的芦苇。我仰头灌下半瓶冰水，喉结咕咚一声，忽然瞅见他鬓角的白霜，像初冬落在枯草上的雪粒子。原来在我熬夜啃书的夜里，他的白发早就在台灯下冒了尖；原来每个五点半的清晨，他总要把豆浆再温三遍才肯喊我。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变成他递水时指尖的凉，顺着喉管一路淌到心窝子，冰得人直打激灵。
　　此刻我蹲在同样的树荫里，看树影在家长们脚边打转。穿碎花裙的妇人把保温桶焐在胸口，像揣着个刚出笼的糖三角；戴金丝眼镜的父亲举着遮阳伞，伞骨在风里弯成个问号。这些等待的姿势多像二十年前我的爹娘——母亲总在晚自习后把苹果削成兔子，刀尖一转就转出个笑脸，末了还要往我嘴里塞块苹果核；父亲总在模拟考砸了时，往我碗里多埋块排骨，油花在汤面漾成金色的圈，烫得人直哈气。
　　铃声炸开的刹那，梧桐叶都跟着打摆子。穿红裙子的母亲攥紧佛珠，指节泛青，像冻僵的胡萝卜；穿蓝衬衫的父亲喉结上下滚，像吞了颗生栗子。这些细微的哆嗦多像当年父亲递水的手，像母亲攥皱的成绩单，像所有爹娘在岁月里偷偷藏起的慌。我忽然想起昨夜替闺女收拾准考证时，她书包里掉出张皱巴巴的纸，密密麻麻记着公式，边角还画着个吐舌头的鬼脸，铅笔印子糊成一团。
　　闺女终于从人堆里钻出来，马尾辫甩得像鞭梢，书包带子滑到胳膊肘。她书包里露出半截错题本，边角都磨秃噜皮了，纸页卷得像老太太的指甲。这些沉甸甸的年月，此刻都变成她眼角跳动的光，亮得晃人眼。
　　“爸，考完了。”她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掰开的嫩玉米。我们踩着树影往家晃，她书包上的小挂件叮当响，是只塑料小青蛙。忽然有光斑落进她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父亲眼里未落的雨。原来人生就是这样转磨盘，爹娘把年少的自己碾成粉，又从娃儿身上长出新的芽。就像此刻我攥着闺女微凉的手，忽然明白二十年前父亲为啥把矿泉水瓶攥得死紧——他攥的哪是塑料瓶子，分明是滚烫的盼头和打鼓的心，生怕一松手，盼头就跟着水珠子砸地上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梧桐道上叠成时光的纹路。远处传来新考生的脚步声，又一群爹娘开始在树荫下熬时辰。卖冰棍的老汉推着车吱呀经过，车轱辘压过二十年前的车辙，蝉鸣还是老腔调，恍惚就是二十年前那个热得冒烟的晌午。原来日子最美的模样，就是站在光阴的两头，看爱和盼头在年轮里一圈圈地缠，缠得比树根还紧实。
　　（欧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