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别梦
文章字数:2426

又携鸥风到刺桐,新潮拍岸见椰踪。孤舟淼淼烟波阔,蓝鸟悠
悠瀚海空。紫帽山衍斜日远,长桥水漾布帆红。双城隐隐人如梦,
一片涛声万里鸿。——刘益清《刺桐别梦》
回到维也纳数日,梦里依稀,仍回荡着闽南熙攘的街巷,蔡氏古厝的红砖褐瓦,风雨千年的洛阳桥,山海交错下花团锦簇的惠安女……那是一片雕琢岁月镂刻沧桑的土地,一个曾经贸通四海梯航万国的东方之港,一座谱写不朽历史乐章的名城:泉州。
时值深秋,浓荫匝地,桂花飘香的泉州,自带一股让人沉迷的气质。一旦到来,便不知不觉融入它的市井与安逸,品味它的美食与茶香。街边铺子里的姑娘眉眼是柔的,声音是甜的。不由想起那句闻名遐迩的唐诗:“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刺桐乃泉州的古称,盛起于唐代,与广州、明州、扬州共享“中国古代四大港口”之誉。唐朝末年中国经济重心南移,与此同时,南亚与中亚的商人们,为了追求高额利润,不畏海上风险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中国南方,海上丝绸之路逐渐取代陆上丝绸之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驿站的泉州,可谓天赐良机。作为元朝的第一大港,泉州曾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齐名,两者是彼时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对外贸易港口。
古代泉州,是当之无愧的海洋文化的先驱,与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开启了贸易往来。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荣景象,伴随着各国使节、商人和传教士的登陆,古波斯、阿拉伯、印度和东南亚等国的文化习俗和宗教,均汇聚于此,并与中原文化、闽南文化、域外文化和华侨文化等交集融合,形成了泉州兼容并蓄的人文奇观。因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全球首个世界多元文化展示中心定址在泉州。
尤其钟情于泉州那些镌刻着时光印记的廊柱式骑楼,红砖古厝的蔡氏民居建筑群,以及富含华侨文化元素的中西合璧的楼宇。红墙绿栏,穿斗挑梁,哥特式立柱,巴洛克式门楣,奇特的异国情调中弥漫着抹不去的乡愁。走进绿荫环绕的后花园,在盘根错节的榕树下品茗、赏瓷、闻香,心旷神怡之余,油然想起当年那些告别家园,远渡重洋闯世界的泉州人,以及渡尽劫难衣锦还乡后的欣喜与豪迈。闽南山水相依,气候宜人,建筑的舒适度连缀着审美情趣,令人过目不忘。始建于唐朝的泉州府文庙,作为宋元泉州海洋贸易中心繁荣的核心力量,其建筑格局的壮观,在中国现存孔庙中尤为罕见。
历史上的泉州,以开明、包容和海纳百川而名扬天下。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印度教、摩尼教(金庸笔下的明教)等多种宗教,同时立足于此,并广泛传播。直到今天,佛教的开元寺,道教的清源山,伊斯兰教的清净寺和摩尼教的草庵寺等,仍耸立在泉州城,从容见证并传承着悠悠历史。弘一法师最后的人生驿站,也是在泉州。突然想起祖籍泉州的诗人舒婷,曾这样回忆道:“我的祖宅位于泉州城内的旧馆驿,面对古老的东西塔。70年代初我在这座迷宫式的三进两落大厝穿梭,经七姑八叔的指点,方寻到我的二伯婆。跨过那尺多高的木门槛,在古井边洗脸,坐硬条凳,喝手制的新茶。家的觉得就在这些刷洗得木纹斑驳的中案桌、影壁、窗棂;轻轻发黄的字画;龟裂的方砖;天井蓝釉花盆里的官兰;以至镶在滴水檐的青苔上。”
海风猎猎,在六百年历史的崇武古城,我们登上嶙峋的海边礁石,眺望绵延千里的海岸线,西沙湾、青山湾仿佛近在咫尺。但见澄澈的蓝天下,那些顶着烈日在海边辛勤劳作的惠安女,拉纤收网挑担子,她们那奇异的装束和色彩组合,风情万种,惊艳世界。从泉州走出的马来西亚作家和画家朵拉,亲自试穿了惠安女的衣装。我便问,感觉如何?她道:腰部束得特别紧,还要劳作,好辛苦。但她们真的是爱美啊!泉州之所以声名远播,除了大自然的馈赠,归根结底还是人的缘故。
闽人的宽厚、包容和勇于创新的拼搏精神一向令人叹服,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完美的待客之道,可谓有山有水有情谊。而著名华侨陈嘉庚、陈文确等崇祖爱乡、乐善好施,倾其所有、毕其一生为家国奉献的精神作为,感天动地,令人没齿难忘!几千年来,中国就与世界发生着密切的联系。中国人踏出国门,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继而将吃苦耐劳的中国精神和东方文明播散四方。这是中国的骄傲,也是中国的财富。离家越远,思乡爱国的心越是殷切。不由自主地想起几日前,在陈嘉庚纪念馆中所读到的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一首诗,也是我特别喜欢的《帆》:“在大海深蓝色的浓雾里,一片孤独的帆闪着白光,它在寻找什么,在这陌生的异地?它抛下了什么,在那遥远的故乡?”
离开闽南飞回欧洲的航班上,我反复默读从厦门鼓浪屿走出的文学大家刘登翰先生的赠书《一个华侨家族的侧影》,由此而领悟到华侨——这个既荣耀又辛酸的字眼儿。华侨,如同飘在异国天空的风筝,能够扶摇直上光耀故里的,能有几人?经不起雨骤风狂,不幸坠落海中,或命丧他乡者,亦不在少数。这就是华侨的宿命。侥幸存活下来的,长年谋生异邦,刻苦打拼,而后万里归家,回馈故土。初到厦门那会儿,我们乘轮渡到对岸的鼓浪屿去。船后的波涛划出不规则的弧线,如同变幻莫测的人生轨迹。刘先生年轻的时候,常常放弃轮渡,搭乘小船登岛。遇上风,便支起一张小帆,小帆兜满了风,整只仙板像把犀利的刀,斜斜地切开波浪,箭一般掠过水面,溅起的浪花伴着惊险的笑声,洒满了阳光灿烂的海面。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喜欢的就是这份惊险和刺激!
刘先生对于母亲的描述,让我数次落泪。那饱蘸深情的文字,道尽了侨乡女人坚韧、无助和凄苦的一生。她们一次次目送自己的丈夫走出家门,别妻离子,漂洋过海到异域去打拼,而后孤守空房,聚少离多,那远去的丈夫,很可能杳无归期——这就是侨乡女人的命运。当接驳船将母亲重新送回太古码头,母亲失魂落魄地守在岸边,两眼红肿,一直不肯离去。她痴痴望着海中那艘载着父亲的远洋轮,在汽笛的鸣送中喷吐着黑烟的船。远远望去,那艘号称万吨的巨轮越变越小,小到像一朵浪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此时的后海顿时变得空旷起来,那片渐渐散开的黑烟凝结成缠绵在母亲头上的一朵云,永远舍不得离去。没想到,这竟是母亲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是儿子与父亲的永别。生的离别,正是在咫尺之间,一转身就是永别,一回头,已隔万水千山。
(方丽娜/文 韩惠彬/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