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根
文章字数:2336
50年前,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黄氏家族是从福建迁居到衡阳的。”
2014年,回国探亲,由侄子开车载我去湖南衡阳西南郊外罗金桥的一家名为“夕阳红”老年公寓,看望住在那儿的大哥大嫂、二哥和叔婶。那时我大哥已经80多岁,临别时给我一本衡南县泉溪镇杨浦滩《黄氏辅臣公家谱》。
这本家谱是他于2000年主持,我叔协助编辑完成的。修族谱一事最初源自台湾杨浦族人执中先生资助,历时四个月,城乡黄氏族人心不齐,难以完成修谱任务。大哥与叔叔商量,决定由他两人初修。此族谱列印了杨浦黄氏家族的迁居历史,有杨浦第一代族人至今第24代的世系表记录。我从中查到,我的曾祖父是第18代,我本人系黄氏家族的第21代。
大哥已于2015年去世,我没来得及回国奔丧。他去世前送给我的那本家谱被我塞进行李箱带回美国后,一直搁在书架上,那是他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去年,我的小女儿珊妮为了完成大学教授布置的暑假作业,写一篇作文《我的根》,我这才想起那本家谱来。我从书架上找到那本黄色封面、竖版影印的族谱,里面有大哥撰写的序,记载了黄氏家族的传承故事。
据大哥所记,我的家族确实源自福建邵武市坎头村,家始迁祖茂七公讳世雄(1349-1444)。
一
我没有去过我的老家东乡泉溪杨浦滩,在我的记忆里,它只是一个地名。母亲去世那年,被葬在故乡的祖坟山上。我同父异母的二哥请村民去挖墓坑,母亲下葬后,二哥指着远处对我说:“老家杨浦滩就在那边。”我随着二哥指引的方向看去,远处看不到村舍,看不到树木,朦胧中看见锃亮的耒水河在青山前静静地流淌。老家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幻影,那儿青葱的群山和缓缓的绿水环绕着稻田,一幢幢农舍在夕阳下炊烟缭绕。
大哥编辑的《黄氏辅臣公家谱》最后几页,附有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老家祖屋杨浦滩炉厂旧居。
曾祖父的父亲是清代太学生,九岁那年,他的父亲就已经在衡阳东乡泉溪杨浦芦厂福德堂宅子基地盖房,自从1843年冬开始建筑,历经15年,在我曾祖父出生两年后的1859年才建成。祖屋具典型南方民居的特色,造型简洁,色调素净明雅。房顶覆盖青瓦,屋顶呈斜坡阶梯状。
曾在祖屋居住过的侄女给我描述过祖屋的结构:墙体离地面一米内由青砖砌成,1米以上全是黄泥土砖,土砖上刷白。祖屋很大,3横3纵,周边有5个水塘。20世纪60年代仍有8户人家居住。她说,在祖屋里像走迷宫,内有天井,与地下沟渠相连,排水系统非常通畅。2006年因涨大水,祖屋被淹,大部分房屋被洪水冲垮,多数住户搬去河对岸。祖屋失修,水淹后的房屋长白蚁,没法居住,二哥将它卖给了生产队,把钱给了我大娘(我同父异母两个哥哥的母亲)。
从祖坟山到杨浦滩老家有几里路。父亲曾对我说,我的曾祖父原有一些田地,是当地的一个地主。他42岁去世,死后埋葬在祖坟山金盘托月半山腰,坐西向东。我的爷爷于1889年出生,1953年去世,葬在祖坟山顶的一块风水宝地上。祖坟山当年属于我们家族,2014年回国探亲,我们给父母扫墓,侄儿开车载我从衡阳城区朝酃湖方向往东,在宽阔马路上奔驰了半个多小时后,车子离开主干道,弯进乡间的农舍和田野交错的泥土小路。
车子颠颠簸簸来到祖坟山脚,这里已经不再是草木青青的荒地,山脚建起了一个个烧砖窑,附近可见几幢红砖建筑的农家住房。我们来到曾祖父墓地,他的坟茔上插着几根被风雨凋零过的坟扦,墓碑四周长满野草。站在此处,面朝东方的老家放眼望去,视野开阔,山势连绵起伏,山脚生机勃勃:耒水河缓缓流过,河对岸良田万顷,一片郁郁葱葱。祖屋坐落其间,朦胧难见。如今,曾祖父坟墓以下的坡地被挖空了,山坡橙红的泥土在砖窑里被烧成砖块,成了日渐扩张的衡阳城里千楼万宇的一部分。
我们下了车,鞋上套着蓝色的防水鞋套,在杂草丛生的泥泞中走去墓地。我父母亲的墓地在山顶,山顶如盘,面朝阳,被后人称之为“金盘托月”。我的爷爷奶奶、继奶奶以及我的父母和我大娘,均埋葬在如磐的山顶上与蓝天为伴。如今,金盘托月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多出了不少新坟墓,我叔婶俩夫妻以及我二嫂也都埋葬在这里。
二
当时,为完成教授布置的作业,我得给珊妮讲家史,讲我的父亲。我很尴尬,讲不出来,因为我对家史和父亲了解甚少。因为父亲是一个国民党起义将领,他是黄埔军校和陆军大学毕业的。父亲在世时,我不愿意触碰他的过去,对他人闭口不谈。
为了帮助珊妮完成学校作业,我只好求助国内的亲人。从他们发来的有限资料中,我了解到,曾在国难当头时,父亲二十岁出头,奔赴抗日战场,出生入死,参加过诸如徐州会战、保卫武汉等许多打击日寇的著名战役。当我想进一步获取更详尽的资讯时,没有人能够提供了。父亲已经离世,与他同辈的人也都逐一退出了历史舞台,家人很难再提供我更多的史实。
这让我反思,我们第一代移民都不清楚自己的父辈,不了解与之相关的历史,怎么能够让下一代人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不了解自己的先辈、家族历史、自己的民族以及生养过他们父母的国家,他们又何能传承华夏文明与传统文化,有身为华人的自强、自立和文化自信呢?
这种局面是怎样造成的?根据我自己的经历,其根源在作为父母的我们。为此,我拿定主意,趁着当时年近九十的二哥和大嫂还在世,尽可能从他们那儿抢救到一些有关的家族史实,我发动家里的亲人撰写自己所了解的家族历史,由我来主编一部“《寻根》——我们家的共同记忆”文集。
身为人父和新移民作家,我们第一代移民肩负着义不容辞和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我们自己告别这个世界前,需尽力而为,把对中华文化的自信传承下去,使后代为自己身为华人而感到骄傲。为此,我主编《寻根》文集,让我的两个生活在美国的女儿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当有一天她们以及她们的下一代想寻找自己祖籍地的时候,能够从这部纪实文集里找到回乡的路。
(作者:黄宗之,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理事,《洛城文苑》《洛城诗刊》文学专刊副主编,《世界华人周报》文学版和综合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