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山水 可得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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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有一方印,“可得神仙”。秀美清新的闽山闽水中,便有这样一块在山水之间“可得神仙”的宝地,那就是仙游。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黄檗学研究者,三年多十余次来到仙游,缘起是慕名已久,中间是渐渐吸引,到后来就变成来这里纾解牵挂。这里的一个人、一片湖、一味禅和一块木头,把我牢牢地黏住,仙游渐渐成为心头一处无尘净地。
一个人一座城
撑起仙游历史和文化厚重的,蔡襄是不折不扣、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没有之一。蔡襄不仅是八闽文脉千年的核心人物,也是闽学和中华文脉中的亮丽一环。闽学“开祖”朱熹以“前无贬词,后无异议。芳名不朽,万古受知”,毫不掩饰地赞美蔡襄。
论仕宦,蔡襄“以农家子举进士,为开封第一”,成为北宋仁宗、英宗两朝重臣,曾在开封、杭州、福州、泉州四地主政。他是百姓口中的良吏、循吏,是天子眼中的能臣、干臣,“清纯而粹美”。
其书艺,浑厚端庄,淳淡婉美,自成一体,独步当世,人品成就书品,成为“苏黄米蔡”——中国书学的珠穆朗玛“宋四家”之一。蔡襄以笔为刀,文章青史,见重外夷。
其为官,忠直敢谏,不媚权贵,立论中朝,端明忠惠,教化民众,遵法为善,尤殊功于百姓。历六寒暑,架起一座跨海“洛阳桥”,名传千载,奠定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地位,奠基泉州“世界遗产”的辈分。桥头的“万安碑”就是百姓的“口碑”,镌刻着其恪恭为民的青史美名。
其为学,经纶其学,高明其志,八闽的“碧水丹山”,养育出“嘉木灵芽”。蔡襄的一部《茶录》,成为和陆羽《茶经》并驾齐驱的茶学“圣经”,极尽中国古代制茶、种茶、品茶之经验,开启“茶道大行”的生活方式,竖起中华大宋茶文化的巍峨丰碑。其担纲制作的“龙团凤饼”,获得御赐美名。其著名的《北苑十咏》组诗,成为涵盖御茶制作各个方面的史诗。
其《荔枝谱》,记载了福建94个荔枝品种,成为中国古代第一部荔枝农学专著,被称赞为“世界上第一部果树分类学著作”。他倡导“植树造林”“百年树木”,在福漳驿道,“植松七百里,以庇道路”,既防水土流失,又庇荫过往商旅免受曝晒,百姓用歌谣感念他:“夹道松,夹道松,问谁栽之我蔡公;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万古摇清风。”
可见,蔡襄,就是仙游“一座城”的那“一个人”。福清黄檗山和蔡襄有着很深的缘分,其名大如蔡襄者,来到黄檗古刹,参禅彬长老,写下《过黄檗听彬长老谈禅》:
一圆灵寂本清真,谁向清波更问津;
欲说西来无见处,奈何言句亦前尘。
一片湖千秋梦
在黄檗山龙潭入口处,有一块两面题字的巨型石碣,都与“仙游”有关。北面刊“龙湫”二字,为宋嘉定五年任兴化知军的“叶嗣昌书”。那时的“兴化军”辖兴化、莆田、仙游三县。石碣的南面,有大字榜书“观瀑”,落款“鲤九题”。这个题刻者“鲤九”,即民国年间两任仙游县长的徐政祥。徐政祥字鲤九,仙游鲤城人,早年留学日本,编有《九鲤湖志》。在九鲤湖,也有其摩崖石刻。
九鲤湖,在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眼里,是福建唯一的“水”。九鲤湖以湖、洞、瀑、石“四奇”著称,尤以飞瀑为最,素有“九鲤飞瀑天下奇”之誉。见识过无数山水的徐霞客,称赞九鲤湖瀑布:“即匡庐三叠,雁荡龙湫,各以一长擅胜,未若此山微体皆具也。”徐霞客把九鲤湖与武夷山、玉华洞并称“福建三绝”。
九鲤湖在中国民间信俗中,具有崇高的地位,这里是中国祈梦文化发源地。相传汉武帝时,安徽庐江有一何姓太守为淮南王刘安部下,何氏的九个儿子因反对其参与淮南王谋反,南逃至九鲤湖隐居。他们炼丹济世,普度众生,丹成跨鲤升天成仙,“九鲤湖”因之得名。因九兄弟成仙比八仙早了一千多年,古人在湖边巨石上便留下“第一蓬莱”的题刻。
何氏九仙是中国民间公认的司梦神灵,是被公认的全国性的梦神,其祈梦程式自唐宋一直沿用至今,堪称我国祈梦文化的“活化石”。何氏九仙传说,吸引着古代无数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前来观光、祈梦。
自唐宋至今,九鲤湖形成了一种祈梦习俗,古人雅称为“卧游”,“由莆而闽,而天下,靡不闻风而翘想之。士大夫宦游兹土,莫不函疏叩关而至”。从文献志书记载可知,六朝太府郑露,唐剌史许稷,宋端明殿学士蔡襄、枢密院编修郑樵,元代知州卢琦,明礼部尚书陈经邦、大学士黄道周、状元罗伦、江南才子唐伯虎,清代名臣梁章钜,民国政要严家淦等,先后到九鲤湖“游仙祈梦”,可见其影响之深。
明代“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就在这里梦见“仙人”赠与万块墨锭,之后文思大进,画艺日精,后来还在苏州建了一座“梦墨亭”以示纪念,祝枝山为之撰写《梦墨亭记》。
“芸芸众生谁无梦,独在此间梦更幽”“人间车马皆因梦”“一尘不动梦魂清”——九鲤湖的祈梦诗,道尽了九鲤湖的千秋吉梦,这个梦就是“一尘不动”和谐美好的“仙游梦”。
一味禅清凉界
福清黄檗寺,是中国禅宗史上的著名祖庭,是“临济祖源”,是日本黄檗宗的祖庭,是黄檗文化的发祥地。黄檗寺始建于唐贞元五年(789),唐德宗赐名为“建福禅寺”,明万历皇帝赐额“万福禅寺”,黄檗寺先后出过十位“国师”。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励志诗“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便出自在黄檗寺出家的黄檗希运禅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便出自黄檗寺宋代住持照堂禅师。
黄檗山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高僧,便是隐元禅师。1654年,应日本僧众四度邀请,花甲之年的隐元禅师率众弟子东渡弘法,于京都宇治创建寺院,命为和家乡同名的“黄檗山万福寺”。
自隐元禅师东渡开创黄檗宗开始,在129年里,共有16位福建黄檗山禅师应邀担任日本黄檗山的住持,被写入《黄檗东渡僧宝传》的高僧近80位,东渡人数之众、时间持续之长、空间跨度之广、传播文化种类之多,世所少见。
黄檗僧团东渡,为日本带去了理学禅学、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建筑营造、雕刻印刷、医学医药、农业种植、饮食生活等,被称为“黄檗文化”,“中日文化交流互鉴的典范”。日本皇室七次敕封、加谥隐元禅师“大师”或“国师”徽号。
“莆仙”与福清黄檗山有着紧密联系,是“黄檗文化”形成的重要源头之一。大明重兴祖师大休禅师,便是莆田人,在莆田大檀越周心鉴全力鼎助下,“毁于胡元”的黄檗寺得以重光。从明崇祯到清道光190多年间,黄檗寺四十四代住持,有二十代是莆田人,七代是仙游人,九位住持在仙游寺院出家,其中龙华寺5人,三会寺2人,九座寺1人,灵山寺1人。除此之外,黄檗寺住持、黄檗寺的法嗣,有的来仙游住持禅寺,有的归葬在仙游龙华等寺院。
隐元禅师和“莆仙”有着很密切的联系,其诗偈集《云涛集》便是隐元禅师来到仙游,请仙游籍高官、崇祯兵部尚书唐显悦所作。顺治八年(1651)八月,隐元禅师受仙邑僧俗之请,来到仙游九鲤湖观水听禅。还先后在仙游资福寺、曹山寺、永庆寺、高田院、南林寺、天湖寺、龙华寺和报恩寺诸刹,上堂说法,留下说法语录之外,还有多首吟咏仙游禅刹的诗偈。顺治十一年东渡,离开福清后,第一站就到达莆田,在莆田凤山寺住了五天,满镇台、钱参军、厉指挥等人各请上堂,咨询法要。可以说,莆田和仙游是黄檗文化形成的一个源头重镇。
除了与黄檗文化相关外,仙游禅刹自身也有很高地位,宋朝时仙游县有“江南佛国”之称。嘉庆二十二年(1817),日本出版的《和汉高僧诗偈钞》,收录五位福建禅师的诗作,第一个便是唐代高僧、仙游人龟洋慧忠,收入其《自见偈》三首,“雪后始知松柏操,云收方见济河分”便是其名句。龟洋慧忠的本师无了禅师,是六祖大师二传弟子马祖道一的入室弟子,是莆田僧伽中去百丈山受《百丈清规》典训的第一人。无了禅师发愿,回莆仙后要建一座遵行禅门规制的禅院,最终建成龟山福清寺,成为闽中最早标志为禅院的古刹。
南林寺住持了明禅师,戒行完净,北宋宰相吕惠卿为其撰写墓志铭。了明禅师圆寂前所说偈语有“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之句,而王维的《画》诗中也有“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了明禅师的遗偈,会不会比王维的诗要早?
此外,九座寺的武僧传统,三会寺的建筑特色,龙华寺的戒坛地位,也都是出众于八闽禅林的。
一块木传“仙作”
“仙作”,亦称“洋塘雕花”或“仙游工”,是福建传统木雕的一个支流,也是莆仙地区最为古老的木雕工艺流派之一。“仙作”家具因其结构考究、用料精选、雕工精细、装饰华美和富于变化的特征,而闻名海内外。
“仙作”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人黄福华,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大国工匠,其家族五代人均从事红木雕刻。这些年,黄福华的“仙作”代表作品,曾作为国礼赠与外国元首,多件作品入选北京APEC领导人峰会,还助力多场慈善活动。
隐元禅师东渡日本,带去了许多重要法物、明代家具和禅具,现都完好珍藏在京都黄檗山万福寺等地,成为缅怀隐元宗祖的镇山之器。这些家具中,有9件以“隐元”冠名,有1件以“黄檗”冠名,这足见隐元禅师对日本禅林的巨大影响。为完整呈现这些明代家具原貌,黄福华大师与黄檗书院组成复元项目组,全部家具原图样式及尺寸,均来源于黄檗学研究会文献室所藏古籍《黄檗冠字考》(1939年)和《隐元冠字考》(1942年)。以上两书,均由日本黄檗堂出版发行。这些家具创作完成后,于2022年春、夏,分别在中国美术馆和福建美术馆展出,成为“仙作”作品一次重要的学术展。
2023年,“三福博物馆”落成,我写下一段文字,名之为《走进岁月中的家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中国哲学里,木是生生不息、轮回永生的象征。放眼中国历史长河,木制家具让人融入自然世界,家具不仅成为生活中的一员,更是作为精神品质的象征。
中国最早的第一件家具“榻”,开启了木制品的先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一件件巧夺天工的木家具,承载着人与“木”之间的和谐,她们用最纯粹的语言和形式,展示中华民族对于木的爱恋,凝聚起一份柔软而具有温度的浓浓情怀。
《周礼·考工记》记载了2500年前春秋战国时期“木工分七部”:建筑行、家具行、车船行、盆桶行、农具行、棺椁行和乐器行。
木工师祖公输班的《鲁班经》,记载了三十多种家具造型、结构与尺度。五代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最早描绘了成套家具在室内的陈设和使用。四十多个家具成语,进入人们的生活:窗明几净、买椟还珠、举案齐眉、高枕无忧、门当户对、双喜临门、书香门第……
八仙桌、太师椅、美人榻,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从古至今,人们把一些吉利、吉祥、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家具器物之上,自然而然地诠释着中华文化的独特韵味。
(本文作者白撞雨,中国国学研究与交流中心特约研究员、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副院长、福州大学《黄檗学特刊》特邀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