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娘(下)
文章字数:3797

一
师傅娘后来也怀过几个孩子,可是都没了。那是平白就能饿死几个人的年份,她自己活着都艰难,留不留得住孩子,只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怜悯她。
再次安稳生下孩子已经是好几年后了。
胖嘟嘟的大闺女,懂点事儿了听旁人说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哥哥,她还特地跑回家问师傅娘:“阿娘,我哥呢?他叫什么?”
师傅娘愣怔了不过片刻,淡漠回她:“已经没了的人,问他做什么。”
师傅娘逼着自己忘了小孩的名字,也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庙里点过的长明灯,在那饿死人的年份也被遗忘了。
那几年把人饿怕了,山上光秃秃的,连竹子都没了。毛师傅为了能做篾,只能往更深的山里走,每每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师傅娘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偶尔女儿醒来,能看到师傅娘睁大的双眼。
“阿娘守着你。”师傅娘搂住女儿,搂得紧紧的。黑夜像猛兽从四面八方向她露出獠牙,师傅娘把自己变作了女儿的盔甲。
最苦的那几年像是掰着手指头熬过来的,可真的熬过后回头看,又像是一瞬间的梦境。没过两年,她的二女儿也出生了。
过年的时候,街坊邻居特意给她送来一张画像,让她贴在门口,说是能保护家宅平安。那些年家家户户都贴这个,她那两年实在拮据,一直也没舍得买。拿到手后,她立刻欢天喜地贴上去,盯着看了又看。
大女儿刚和隔壁的小胖子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抢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麦芽糖,捏在手里舔了又舔,最后实在捏不住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嘴里一扔,一边嘬着手指,就听门口有个人嘟嘟囔囔地要找师傅娘。
师傅娘眼皮子一跳,来人说:“阿菊啊,快回雅中,你爹快没了。”
毛师傅又到深山里干活去了,师傅娘托人送信,又把大女儿托付给邻居。当天就背上二女儿踏上了回浙江泰顺的路。
二
五里一亭,十里一铺,回家的路有上百里。她狠下心买了一张船票,从巽城坐船到了桐山,再走上几十里的陆路,依旧是上坡下坡,永远看不到平地。
黄昏降临的时候,她开始心慌。
有个行脚客告诉过她,福鼎和泰顺交界的地方从前打过仗,死了好多人。背上的二女儿突然哇哇大哭,她捂住孩子的嘴,就剩下山里的风呜呜吹着,越听越像山魈的鬼哭狼嚎。
“你哭什么?”师傅娘木然的自言自语。
她的娘早就没了,就剩下一个爹,现在也要没了。天黑下来,她被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里,兴许见不到她爹的最后一面。
“人反正都是要死的,”师傅娘坐在黑夜里发了一会呆,“可是活着的还要过下去。”
许久后师傅娘才慢慢起了身,天上只有一钩新月,比她那年握住的半张饼还要小,可是她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家。
到家了,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一去巽城好多年,头些年她要照顾小孩,没能回家,小孩走了以后,她更觉得没脸回来。
师傅娘在门口踌躇了一会,二女儿在身后“哇”一声号啕,屋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移出来,“啊呀,孩子回来了!”大伯娘拉着她进门,将她引到床前。
她爹在床上平躺着,面色铁青,没什么人色,瞪圆了眼喊她:“阿菊啊,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那一瞬间,师傅娘心里所有的恐惧和疲惫都涌上来:她想说她个矮脚小,背着孩子走不动路;想说她怕黑怕鬼怕这山里的风声,怕这一望无际的黑夜;想说这路途遥远,一条又一条山岭,像是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她忍着眼泪,嘟囔道:“阿爹,这是我二女儿,您看看她。”
她把孩子往爹跟前送,爹伸出右手,想摸摸二女儿的脸,手抬起来又掉了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好,总、总算……到家了。”
三
老家的大伯娘很喜欢师傅娘的二女儿,因为她在师傅娘他爹死的那天哭得呼天抢地,一条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这孩子孝顺啊。
大伯娘念了很多年,这让原本受宠的大女儿心里很不爽。她没赶上外公的葬礼,可是她参加了自家阿公的葬礼,在那场葬礼上,她也没能顺利哭出来——虽然她从小就很爱哭,一点小事儿也能哭半天。
这一点和师傅娘完全不一样,师傅娘很少掉眼泪。
师傅娘其实对自己的公爹并没有多大的印象。她进门不到半年就离开了泰顺,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公爹瘦削的像篾刀的侧脸。
老爷子得的是哮喘,这些年反复发病。每次发病,家里就会托人带来信件。头一天寄出来,第二天他们收到信,师傅娘就会立刻动身回家。毛师傅做工脱不开身,依旧是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回家,一去好几天,在老爷子跟前伺候着,等他好些了,她又带着女儿回家。
这样折腾了好几回,老爷子的面色一天天好起来,师傅娘瘦了一大圈。
最后一次,老爷子又病了的时候,他拖着不让家里人寄信,等了又等,最后才对家里人说:“这回可不能再让她走回头路了,总要让我死一回真的。”
师傅娘走了一天的路,到了老爷子跟前,老爷子面色泛着红色,言语里淡漠疏离如往常:“吃饭了吗?”
师傅娘就伺候在老爷子跟前,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她裹着半大的棉袄,挪了一半给大女儿盖严实。半夜里的时候,老爷子迷迷糊糊喊着饿,她颤巍巍爬起来,在壁橱里找到了饼子,掰了一块伺候他吃下。又过了一会,老爷子又喊她:“阿菊我好冷,你去替我烧点火,给我个火笼子吧。”
师傅娘听着窗外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声,半晌不敢出声。老爷子耷拉着眼皮子咳嗽了两声,灰败的脸在黑夜里看不分明:“你怕什么呢?我现在还没死呢,真要死了,我也不会害你。”
师傅娘给老爷子烧了个热腾腾的篾火笼,这一夜却再也没敢睡着。一闭上眼就想起孩子那慢慢凉下去的身子,又想起她爹握着她的手说着“到家了”,直到天亮,鸡打了几次鸣,她听到老爷子喊她:“菊啊……”
她抬眼去看时,老爷子脸上挂着笑,渐渐没了气,那瘦削如篾刀的下巴一下子没了锋刃,金黄的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是柔和的光。
四
距离他们搬到巽城将近30年的时候,师傅娘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那是个很小的屋子,就在租赁的房子附近,上下两层,木质结构,加起来不过60平方米。可是冬暖夏凉,每天都能晒够大半天的太阳。
搬家的时候,师傅娘从泰顺带来的那大红喜字已经褪了色,她舍不得扔,想要揭下来做个纪念,可是手一碰,那喜字就碎了,和着墙面的沙土一块脱落,像抓不住的尘埃,随着空气浮浮沉沉。
师傅娘站在老房子里许久许久。这些年,她又生下2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孩,毛师傅生怕他再出问题,给他取了个小名叫细妹。可他偏偏没个定性,天天山上打鸟,下河摸鱼。另一个比他小几岁,梳着两个小辫儿屁颠颠地追在他身后喊哥哥,他就会沉着脸对她挥拳威胁:“别跟着我,再跟揍你。”
几十年倏忽而过,她已经很多年都没听过别人喊她的名字。她是“师傅娘”,是孩子们嘴里此起彼伏的“阿娘、阿娘、阿娘”,还有……
“诶!”
她回神抬头。毛师傅猛地咳嗽了两声,那声音听着是“咕咕咕”的闷哼,像一口枯井里藏着一只拼命挣扎却跳不出的猛兽。
“走吧,去新家。”
毛师傅一辈子寡言少语,近些年变得越发古板执拗。孩子们都很怕他,他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像是篾刀,专门往人心尖上捅。
师傅娘紧跟在他的身后,往新家的路不过200米,她慢慢走着,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奔跑着冲进了新家的门,脚步却定在了家门口——新家的墙上平平整整贴着一张大红簇新的喜字。
师傅娘回头望去,她那口子边咳边皱着眉头看她:“慢点嘛,跑什么?家又不会跑。”
很多年后,她突然想起那一天。当时应该慢一些的,再慢一些,再等等他。
毛师傅70岁的某一天突然腿软,从那天起再也没能下床。师傅娘给他端茶送水,听他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紧,猛兽在井底撕扯,她的心也揪起来。
儿女们都大了,儿女们的孩子也大了,都到他跟前来看他,他迷瞪着眼,没给任何人好脸色。
他这样耗着,子女们也都跟着耗着。他不高兴。
他读过书认得字,不记得在哪一个村哪一面墙,见过知青偷偷写下的一行小字——“人生啊,所有的无常皆是寻常”。
在毛师傅的葬礼上,孩子们都是哭一阵笑一阵,除了大女儿。大女儿号啕大哭,甚至几度昏厥过去。
师傅娘跟在灵车后面跑了一小段路,越跑越慢,越跑越慢,直到大女儿哭着对她说:“阿娘,你回家去吧。”
她慢慢停下脚步,毛师傅对她说过,“家又不会跑。”
她是未亡人,灵车送毛师傅回到家乡,她却只能被留在巽城。
几十年过去了,毛师傅尘归尘土归土,师傅娘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五
师傅娘的晚年依旧怕黑,可是这份怕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怕得坦荡。在她当了师傅娘的第72个年头,老房子随着她的年岁一起变得老旧。
师傅娘最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屋前晒太阳,阳光落在她身上,她耷拉下来的眼皮不用费劲儿抬,也不需要她太用力看这个世界。
这日头多好。
她盘算自己该做的事儿:前些时候过了90大寿,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家乡人,她的兄弟姐妹都走了,可是他们的孩子们都过得很好;儿女们孝敬她的钱,她都打成了金戒指,送给所有的孙辈们,一人一个,谁也不偏心;儿女们婚姻也有不顺的,但是大体上都还算和美,谁家过日子能平平顺顺的呢,小吵小闹的都不算大事;孙辈们该结婚的也都结婚了,不结的,她也操心不了;还有什么呢……
唔,前些日子,二女儿带着全家来看她,重外孙抱着她外孙女的腿问:“太婆叫什么名字啊,妈妈?”
“何爱菊。”外孙女回他:“‘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中的‘爱菊’。”
“好听耶。”重外孙拍手鼓掌,软糯糯地蹲在她的膝前,一字一句问:“何爱菊女士,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
师傅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眼角突然就湿了。
那“掉书袋”的诗词,她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师傅娘”,而是“何爱菊”。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16岁的何爱菊。
16岁的何爱菊亦步亦趋地走在挂着月亮的乡村小路上,战战兢兢地跟着未知的将来,一路摸着黑,追随着绵绵不断的炊烟,一路追到了90岁。
她,一直都是何爱菊啊……
(作者余静如,系福鼎市委统战部干部,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